那戒尺是两尺长、三指宽的硬实乌木,王药当年在临安时曾结结实实挨过几顿,知道这分量可观,眼见朝着自己的脸就呼了过来,这可是要命的事,一时也顾不得,伸出胳膊挡了一下。
胳膊立刻疼得几近要断掉,可耳边仍是王泳毫无怜惜,反而气愤得近乎变了调的怒骂:“小畜生!你出息了!你还敢挡?!”
王药忍不住捂着胳膊,低头道:“父亲有怒,儿子原不该不承当,只是古人说‘大走小受’,儿子终归是不欲贻害父亲名声。”他跪伏下来,以额触地,绷紧了背上的肌肉:“请父亲责罚便是。”
顿了少顷,风声便起,背上霎时一道钝痛。王药抽了口气,咬牙忍住,默默地和鞭子比了比:鞭子的疼痛是撕裂皮肉般的,瞬间就如烙铁烫过去,但伤在皮肉;而这乌沉沉的家法戒尺,痛得倒没那么厉害,但是重重钝钝的感觉往肋骨里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震颤到了,疼痛却是一点点漫开、渗进,喉头咸腥咸腥的——这样打,肌肉能搪住的力量有限,只怕很快就要受内伤。
好在挨了两下,老管家就来抱着气喘不已的王泳,哭着劝道:“阿郎,您仔细身子骨!何况,四郎刚刚回来,又是使节的身份,犯再大的错处,也须得考虑他的身份。阿郎这样往死里打,叫赵王知道可怎么办?若是夫人知道了,对病体也没有裨益……”
“总是我生了个孽子,自家合该遭现世报!”王泳捶胸泣道,“横竖打死了他,是打死了个外人,赵王要人偿命,我去偿还他就是!”说着,推开老管家,抡起戒尺又抽了下来。不过,到底是亲生的,戒尺这次一下下只往臀腿上去,声音响亮,架势吓人,受的人却还耐得住些。
这次,二姑丈终于出语劝解,挡着王泳说:“舅兄!芸娘并没有出事,你若反过来又伤到了阿药,咱们这亲戚以后怎么好意思做?打也打了,还是劝服为主吧。”叹了口气从王泳手里把戒尺夺了下来,交给一旁的老管家。
王药从浑身那种往骨头缝里钻的剧痛中灵醒过来,看着唉声叹气、背手不语的姑丈,惊诧地问:“芸娘怎么了?”
“畜生!”王泳一手捂胸,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她等了你九年!你九年前不肯娶她,还在外头鬼混,她也不曾嫌你恨你;九年过去,还一心一意等着你,你却又对她说这样的混账话!什么‘没法跟她过一辈子’?你倒是想和谁过一辈子?!你怎么就不怕人家指着我们王家的门楣,指着王家人的脊梁骨耻笑一辈子?!”
王药的犟性又给激起来,自己伸手揉了揉疼得厉害的地方,笑了笑说:“爹爹,九年前您也是这样一顿家法板子,把我打晕了过去,我能从床上起身时已经是一个月后,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儿子要退婚’。如今爹爹打算再来一次,听听儿子会说点什么?”他素有点读书人之外的滚刀肉脾性,记得教他习武的禁军教习师父曾说过“要学会打架首先得学会挨打”,所以伸展了一下疼痛不已的肩背,对老管家道:“劳驾,抬张条凳,把我捆上去,爹爹打起来顺手,可以少受点累。”
私心里想:他若受伤,可以拖一拖赵王,甚至可以以退为进。
而王泳跌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半日说不出话来。而姑丈戚良斌的脸色也终于难看起来,冷笑道:“王使节,我们戚家原不该高攀这门亲。您现在是赵王看重的人,听说还有人提过衡阳王的郡主,我们家芸娘真正是一指头都攀不上,我会劝她死了这条心。与其悬梁什么的,还不如找家庵堂静静念佛,修修来世。”说罢,拂袖要走。
“等等……”王药听呆住了,顾不得身上疼痛,拉住戚良斌的袖子,磕磕巴巴问道,“姑丈……你说什么?”
悬梁?!
戚良斌甩了甩手,力气到底不及王药,没有甩脱,他对王药道:“内侄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芸娘是个痴性子,她寻死觅活本就是自己不好,怨不得别人。”到底还是当父亲的,话说得言不由衷,可亲戚毕竟还是亲戚,长长地哀叹,尚要抚慰王泳:“舅兄,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们对芸娘好,我心里都晓得。她命该如此,就由她去吧。”
王药迟钝地松了手,心里茫然一片。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只是觉得太残忍——对戚芸菡太残忍。可是如今,他不对她残忍,就势必要对更多人残忍了!
☆、fangdao
王药几乎是一步一挪,拖着疼痛的身体到了所住的地方。西厢房没有戚芸菡热情的打理,今日变得冷冰冰的。他肚子又饿,身上又疼, 心里又是说不出的堵塞得难受, 胡乱把床一铺,俯卧上去, 倦得连被子都不想盖。
天色变得黑沉沉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王药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 有时候似乎是睡着了,稍一动弹又被疼醒。他龇了龇牙, 自语道:“王药, 你真是没用!”正准备再闭眼睡觉,门“吱呀”一声开了, 估计是上房的丫鬟知道他没有吃饭,来送点吃的。
王药头也没回, 说:“吃的放食案上,我一会儿来吃——冷了也不怕的,这天气够暖和,不会闹肚子。”
沉沉的声音响起:“阿药,是我。”
王药一个激灵,身子一翻,顿时压到背上一痛,但也看清了,老父亲打着一盏小灯,花白的鬓角和胡须被光线照成了温暖的颜色,褶皱的皮肤更显得皱纹深重,但是表情大约也被灯光洗映,显得不像先时那么愤怒恼恨。
“爹……爹爹……”王药叫道。
王泳冷笑道:“顶嘴时倒是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倒傻了?”他几步上前,站在王药床前,目光瞥下来,犹带威严,王药自失地笑了笑,俯身在床上,暗自还是绷着肌肉:“爹怎么来了?”
王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往床边的小案上摆,王药眼角余光看见,皆是些瓶瓶罐罐的。终于,做父亲的开口道:“你回来这些天,也没能给你安排个小厮或丫鬟服侍,你带来的人又都在公馆里。”他拧开一个瓶子,里面一股药酒的辛辣气味扑鼻而来:“以前都是你娘亲自给你上药,可惜现在,她都这样了……”
一辈子的夫妻,情深意笃,王泳说着老妻,眼睛里的泪光就被烛火照出莹澈的光芒。“衣裳褪了。”王泳说。
王药磕磕巴巴的:“不必……不必……爹爹把药酒放在这儿,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够得着?”王泳轻声呵斥着,“还害臊么?做那些丢光脸的事反而不害臊?”
王药甚觉无言以对,也不想和他再辩驳,小心起身,解开了衣带。
老父的眼睛不大好,凑得很近了,还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肩胛,叹口气说:“都紫了。很疼吧?”颤巍巍把药酒倒在掌心搓热,覆在王药的背上。过了一会儿手拿开,却又凑近仔细看:“咦,这些一道一道的印子是什么?”
其他的,都是鞭伤,皮开肉绽之后,就会留下永久的疤痕。王药有些悲从中来,笑着说:“爹爹,没什么,刚到夏国时受过些小伤。”
王泳也悟过来,愣怔了一会儿问:“他们打你,打得很重吧?”过一会儿又近乎自语地说:“你这么能忍痛的皮肉,挨祠堂那么重的板子都没打转的犟驴脾气性儿,却被他们打得叛了国?”王药嘴张了张,不知怎么回答这近乎好笑的问题,索性不答了,双手枕着下巴,静静感受药酒渗进淤血皮肤后火辣辣的感觉。
然而,父亲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还是让他心里一悸。王药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跟父亲解释:“爹爹,我并没有叛国。鞭子再狠,我也能够忍。我在夏国挨过两次痛打,一次是受殉难的章望刺史的嘱托,以身为间,打入夏国,获得信任,在此之前,须有这样的做作,显示出投诚的真实不虚;第二次,是以身为质,拿自己的脑袋搁在应州城墙头上鬼头刀下,让赵王和李将军吓唬夏国的掌权太后,然后被当做和谈的礼物送了回去,就挨了一顿痛打。”
他说得轻飘飘的,接着还把每件事的细节都讲了一遍,以示所言不虚。而身后当父亲的,始于瞠目,继于手颤,最后昏黄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王药身上一道一道、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紫紫白白的新旧伤痕,摩挲得王药也眼眶发酸,犹自倔强着回头说:“我不是贰臣,我没有给爹爹丢人!”
“阿药……”王泳点着头,“我知道,你的书没有白读……”
“但是,”王药回过头,“有的事,我不想做!”
“大节不亏,小节有愧。”王泳慢慢说道,“你一向是这个样子的,总不能做到完满。可是比起那些与你相反的人,我倒宁愿是你这样子。”他终于说到正题上:“阿药,芸娘这些年的不容易,你无法感同身受。你这么去想吧,很多夫妻的感情,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慢慢相处之后慢慢产生的。我和你娘,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开始新婚也是磕磕绊绊,后来生了你的哥哥、姐姐,最后是你,相濡以沫一辈子,发觉那就是自己的良人。别说家里的祖制不让轻易纳妾,就是许我纳妾,我也不会,因为不愿意伤了你母亲的心。芸娘嫁不嫁,你娶不娶,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俩的事,关系到芸娘的脸面,你姑丈和姑母的脸面,我们王家的脸面,你母亲的拳拳之心,还有赵王……”
王药哀声道:“爹爹,要是九年前的我,遇到今日的境地,我还可以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答应这件事;可是如今,我心里有其他人了,她对我情真意切,为我生育女儿,我不想对不起她,也不想我的女儿没有爹爹……”
父亲的脸,落在灯光的阴影中,显得那么失望。
王药闭了闭眼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我娶了芸娘,实际是对她的伤害。我除了名分,什么都不能给她,不能给她夫妻间的欢愉,不能给她平安的生活,也不能给她一个孩子!”
他的心突然有点动摇,并不仅为今天一顿打,还为他的失望,和在提起阿雁和阿芍时突然澎湃起来的心酸——他要见到妻女们,他必须学会像阿雁一样,敢于牺牲,敢于作恶!
王药睁开眼睛:“爹爹,如果我是这样残忍地对芸娘,你觉得我不是十恶不赦么?!”
他内心摇摆茫然,急需意见,可他的父亲却并没有敲醒他,而是笑了笑说:“阿药,你要知道,芸娘其他都不要,只要一个名分!你给她名分,其他的,她自然会甘之如饴。”
原来世间作恶的远不止他王药!王药突然心里开阔坦然了,回头双目灼灼地望着父亲:“真的?”
“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便远离颠倒梦想。”王泳慢慢说道,“你要逐爱欲,便要放开眼前的爱欲挂碍。很难!”他摇摇头,沉沉地望着儿子,最后说:“芸娘那里,你去看一眼吧。”
王药上好药,披好衣服,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地扶着院子里抄手游廊的矮栏,慢慢走到家中客房的院落那里——戚芸菡每次到王家,都住在客房中。他进了门,穿堂里的椅子上,正看见姑母在抹眼泪。王药慢慢跪倒在姑母面前:“姑母,我错了……我对不起芸娘,对不起你和姑丈!”说罢,磕下头去,动作一大,背上的伤顿时痛起来,“咝——”地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