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2)

上京宫情史 未晏斋 4378 字 10天前

她聪明得很,提到阿芍,完颜绰心里的邪火就被移到别处去了。“公主呢?”她问。

阿菩忙说:“刚刚哭了一小阵,乳保抱着去御花园里看树叶去了。秋风起来怕她着凉,很快就会抱回来的。”

果不其然,完颜绰忍着气吃了半碗饭,阿芍就欢蹦着回来了。小小身子尚不能完全保持平稳行走,但姿势雀跃的娃娃相,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继“糖”字之后,她苦练了一个月,才终于学会了叫“娘”,犹记得第一声“娘”把完颜绰的泪花都喜出来了。接着又吩咐乳保教她叫“阿爷”,不过至今仍未学会。

“娘,娘。”阿芍只会叫这样短促的单字儿,但是另一方面,学猫学狗学虫子,无一不学得逼真。她先“喵喵”两声,表示在御花园看见了猫,接着又惟妙惟肖“汪汪汪”一阵,表示又看见了狗,最后“瞿瞿瞿”叫了好一会儿,两只小肉手握成拳放到眼睛前装哭。

完颜绰到最后彻底懵了,刚刚的心事暂时也丢到一边,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问乳保:“公主遇到什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伺候阿芍最多的保母陪笑道:“公主在御花园的灌木丛里听见虫子叫,大家伙儿一块儿找了好半天,才看见一只‘金蛉子’,可惜跳得飞快,没能逮住,公主又特别想要,哭了好一会儿,最后哄她叫御花园守院子的小宦官帮她找,找到了给她送过来,这才哄回来。”

金蛉子这种北方草原极其少见的鸣虫,突然勾起了完颜绰久远的回忆。她脸色一暗,少顷就沉下脸来,对阿芍道:“你堂堂的公主,金尊玉贵,玩什么不好,要玩虫子?!没出息!没良心!”

“没良心”这句考语,实在冤枉死了小阿芍。她虽然听不懂,但脸色是看得懂的,顿时眉毛打了结,脸颊一抽一抽,最后张开嘴“哇哇”哭叫起来。乳保们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后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孩子再一哭就招她烦,接下来不是小公主的屁股倒霉,就是她们倒霉——看这情形,她们倒霉只怕更多!

“别哭了!”完颜绰怒声道,一把把小阿芍拉进怀里,小家伙像父亲一样漂亮的大眼睛里霎时溢满了水光,眼睫毛全湿了,看着楚楚可怜,小手张开去抱母亲的脖子,用她刚刚学会的“娘”字一直不停地念着,念得完颜绰的心顿时软了,想去揍她屁股的手,也终于缩了回去。

“‘阿爷’有没有会叫?”她抬头问。

乳保们小心翼翼说:“回禀太后,还没有会呢。奴努力教公主说,日日说,天天说,总归会学会的……”胆战心惊,唯恐太后的邪火发自己头上来。

完颜绰“嗯”了一声,接着说:“不用教了,不会就不会吧。”

大家伙儿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只见她柔和地抚摸着阿芍的小脸蛋,说出话来冷冰冰的:“阿芍,我有你,你有我。也就够了。”

第二日,完颜绰在朝堂上下了懿旨,云晋国一直窥伺黄河南岸,尤其是并州地界和幽州地界,趁今年秋马肥壮,草谷满囤,士气正是极其旺盛的时候,征召六路士兵,缓缓向南推进。

这几年夏国与晋国贸易不和,虽不伤筋动骨,但是贵族和富户的日子没有以前惬意,因此朝中赞许的人也甚众,摩拳擦掌只等出兵劫掠,好好打个胜仗,好好过个新年。

太后与皇帝捺钵之行原本定在庆州,但因完颜绰提议,以捺钵为名,扈从大军开往云州,遥制应州,伺机夺回并州;又名耶律延休在幽州演兵,并将战马士卒调集到燕山边,秣马厉兵,烽烟虽未曾点燃,战火却是随时可能灼烧万里疆野了。

调兵遣将的繁忙,让完颜绰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楚痛,奚车摇晃着,顺着草原间的小道驰往云州,两边是壮阔的风景。她在奚车的窗帘缝里看着外头的山河、原野,看着一人高的牧草和成群的牛羊,看着刚刚开垦不久的麦田和高粱田,心里想着:江山是我的,没有人能够夺走!

可人心却未必!

她觉得酸楚往鼻尖涌,眼睛里不由自主就模糊了。抹去泪水,她咬牙想:人也是我的!你敢娶其他人,我就敢叫两国边界再不安宁,逼迫你们晋国把你交出来任我处置!

她展平手中已经捏得皱巴巴的一封封密奏信,泪水一滴滴在笺纸上绽开水花。嘴唇忍不住地颤抖,其实也知道王药的艰难,赵王每次会谈,都有故意不避王药亲卫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她也明白。可是他就要别娶了,她这口气不出怎么办?他就要别娶了,她总要努力一把,试着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于王药而言,一直属于完颜绰的,便是他那颗心。

赵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属于另一种形式的知己。比起当朝皇帝的刻板,赵王宋安廷把王药当做自己的千里驹。他的话里话外,想请王药帮助他取得至尊的位置,要取得这个位置,少不得掌控兵权,要掌控兵权,少不得在和夏国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培植起自己的实力。作为为政者,这想法不算堂皇,但是还可以理解,王药曾经也觉得赵王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眼光手段不拘泥,是为君的料子——远胜于他那个嫡长的哥哥。

但叫王药无法接受的是,赵王他对于自己这匹“千里驹”的中意,是建立在不择手段地控制上的。王药自己也哀叹,小母狼用鞭子来控制他,赵王用他的家人来控制他,都不谈“以德服人”么?

王药心里如裹着一团乱麻,家乡的饭蔬,在夏国时思之如狂,现在一口都吃不下,只有故土的羊羔酒,在汴京可以喝到最正宗的,所以每日都必不可少。

才叫厨下热了一坛子酒,才喝了一半,他最不想见的那个身影就出现了。

戚芸菡检视一样走进来,看见王药手中的酒杯,皱了皱眉说:“表哥,如今舅舅每日愁得头发都白了,舅妈又那样病倒在床上,你若再喝出个好歹,岂不叫他们心里悲痛?别喝了吧。”

劝谏的话,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人驳斥不出;语言平和中正,话音温柔而坚定,让人无言以对;可是,王药就是不愿意听。他笑道:“家里有你这样的贤惠甥女,悲也只我一个人了吧?”

戚芸菡脸色不大好看,从王药手里去夺酒杯。女孩子若是撒娇撒痴,这点子嗔怪男人都能接受。但是她一本正经的,王药也就一本正经的,女子的力气哪里及得上,夺了好几下,那酒杯还是牢牢地在王药手里握着。她无奈之下,瞥见一旁的小酒坛子,又伸手去拿。王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坛口,正色道:“芸娘,这是我的,请你不要动!”

戚芸菡挣了两挣,酒坛子纹丝不动。而看到王药脸上,丝毫爱意都看不见,仿佛在公堂上说那些公事公办的话。她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上来,却又不肯服输,冷笑道:“喝酒伤身,你从来都是这样,听不见别人的好心意见!以前如此,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王药冷笑道:“教训够多了,多谢!喝酒嫖_娼,落了个轻薄猥琐的名号;被爹爹杖责出籍,以为自己再做不了王家人;贬到并州做小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断送在边陲……但是,那又怎么样?我轻薄猥琐,我是王家的出籍不肖子,我在这里再无升官发达的机会,我还从不听你的谏言……你为什么还总想着嫁给我?!”

☆、fangdao

戚芸菡流下两行泪,颤抖着嘴唇道:“你轻薄猥琐,你再无机会,你是不肖之子……可谁叫当年我们两家结下姻亲?你以为我想管你?我瞧着自家姐妹嫁入好人家, 夫妻恩爱和睦, 子女满堂,我心里难道不难受?若不是为了女儿家的道德名声, 我也……”

她捂住脸,简直要嚎啕大哭一场似的,但实际却只是强自忍着, 肩膀和声音一样颤抖得厉害:“出嫁从夫, 我是认的,这是我的命……我只想好好伺候你, 相夫教子, 能让你踏上正途。至于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在乎, 吃糠咽菜我也不在乎……我这颗心,你怎么就不懂呢?!”

王药只觉得怜她, 却无法被她感动。只是女孩子哭成这样,他不忍心再撒盐,颓然坐下来,把杯中冷了的酒一抿而尽,摇着头叹息道:“芸娘,你可曾尝试过去喜欢一个人,而不是咬定‘父母之命’盘算着嫁给一个人?”

戚芸菡的手从眼睛上挪开,带着泪痕的脸一片惊诧色:“表哥,自小儿我爹娘就教我,那些书生小姐、私定终身、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最是毒害深重,好人家的女子是不能读的!姻缘天注定,喜不喜欢又如何?在一起久了,自然就喜欢,自然就能和和美_美过一辈子。”

王药无语地看着她,这么美的一张脸,却是木的。

完颜绰的美艳日日在他梦中,不错,他是个浅薄轻浮的男人,他第一眼爱的也是完颜绰的娇媚容颜。可是哪怕是冲动,他也毕竟爱过,体验过两情之中的矛盾、痛苦、纠结,也体验过两情之间的缠绵、亲密、奉献,更体验过那种爱到极处,可以超越时间、空间、生死的刻骨铭心……他终于“呵呵”笑道:“我没法跟你过一辈子!”

戚芸菡嘴唇哆嗦着,泪水一颗一颗从杏核眼里落下来,细细看,她白皙的皮肤并不润泽,乌黑的头发并不油亮——年龄给予每个人的都是公平的。

王药不知道她心里怎么在骂他,无非是“薄情”“负心”“不知好歹”……一个等了自己九年的姑娘,从豆蔻年华到如今,花儿开到最盛的时候,快要败了,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是负心薄情的男人。他低着头,慢慢地咽着苦涩的唾沫:他身上的恶名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个。让他来负心,让他来被所有人指戳谩骂吧。如果娶了戚芸菡,还和她生了孩子——就不谈对不对得起完颜绰了——她和孩子就将成为赵王手里最十拿九稳的质子,到那个时候他王药再抽身,她可就真个抽身不得了!

王药缓缓把酒坛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大口压下口中的苦涩,然后抬眼冷冰冰说:“我刚刚说的话很难懂么?”

戚芸菡一言不发,捂着脸从门口飞奔了出去。

他的半坛子酒还没呷完,父亲王泳那里的小厮就连滚带爬奔过来,苦着脸,挤出一点对小郎君尊重的笑容:“四……四郎君,阿郎叫你过去——现在。”

大约是戚芸菡去告状了。王药放下酒杯,随意拿袖子抹了抹口边的残酒,也不问缘由,跟着那小厮往王泳的书房走。小厮在甬道里带路,几回回头看王药,脸色尴尬得难看。王药抚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用担心。”

小厮期期艾艾道:“四郎,阿郎相当生气,您……多说点好听的……”

“嗯。”王药沉沉地点点头。父亲已经一头银发,满面愁色了,他也不忍心再刺激老人家,若是骂一顿打一顿,自己一言不发承受了就是——原本也是自己该当领受的。

进了父亲的书室,不仅是王泳,还有王药的二姑父戚良斌也在,姑父锁着眉,看了进来的王药没有说话,而父亲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头不受控制地颤动着,见王药进来,还不等他开口请安,先对一旁的老管家喝道:“家法呢?!”

王药心一拎,暗自咬了咬牙,跪下身准备忍着。“父亲……”他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道歉,父亲已经从老管家手里夺过家法戒尺,不管不顾朝他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