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可好?”伏罡问道。
晚晴起身替伏罡解着外面的厚氅并脚上的棉鞋,换一双她自己纳的家常布鞋来替他穿上,摇头道:“我好容易得脱自己出去顽一回,叫你跟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抱过香炉自己仍端坐着熏香。伏罡踏雪出门来到外院,呼关七进来问道:“丁季可在外头?”
关七点头:“他自应天府散衙便在外头等着,老奴见将军进了内院便未敢通传于他。”
“叫他进来!”伏罡皱眉坐在书案后等着,丁季还是一身捕块行头,进门就拱拳叫道:“将军!”
伏罡点头,请丁季坐了,才问:“当日你在街上抓的那几个人,可审出什么来没有?”
丁季先就叹了一声:“我抓到大牢里吊着打了几天,有一个已经吐口了,谁知过了小半日,钱府尹压下死命令非勒着叫我放人。因府尹的命令是越过属下直接下到牢头那里的,就连吐口的一个也反供不肯画押,最后没办法,我只得仍将他们放了。”
伏罡眉头越皱越深,接过丁季递过来的供词看得许久,拍在了书案上:“钱丰这几年能稳稳坐住府尹的位置,只怕少不了高含嫣的帮忙。他这是为了高含嫣要惘顾王法了。”
那是他的前妻,合离后这几年他才渐渐认清她故作柔弱的表在下狰狞无比的真实面目。为着几年的夫妻情份,他也不愿意再招惹她,但同时又不能叫她把手伸到晚晴身上。
“明日定国公府有宴会,晚晴要去。你先着你的兄弟们去打问一下,看高含嫣是否也要去,若她也去,你把从甜水巷到国公府沿路给我带人查上几遍,千万不能让高含嫣钻空子。”
半月前既高含嫣不能得手,这一回想必仍然要使些手段,伏罡不想扰晚晴要做客的兴致,却又不得不防着高含嫣要害晚晴的心思。
丁季坐在伏罡对面,见他浓眉刚目微微皱着,好心补了一句:“属下觉得将军该安排个得力人手到国公府随身护卫着夫人,若不然,高含嫣想要在国公府中使些什么手段,属下的手是伸不到那里头去的。”
说起晚晴,伏罡的眉目间便有了缓意:“那府中我自会再找人打招呼,内里不过些妇孺,高含嫣纵有些手段也不过妇孺间的口舌之争,小打小闹的事情伤不到晚晴。”
踏雪回到内院,见晚晴已熏好裘衣正在理内里所要穿的中单并明日要戴的钗饰,伏罡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忽而叫道:“晚晴。”
晚晴埋头默默的忙着,嗯了一声回头问道:“何事?”
伏罡道:“无论是谁给你下脸或者说些难听的话,不必忍着,能骂就骂回去,能打就打回去。只要你不是把皇宫中那位圣人给打了,无论是谁,无论你有理无理,无论你闹出多大的事情来,我都能护得了你。”
晚晴边听边笑,听完笑的不能自己:“我是要往定国公府做客,又不是如在伏村的时候,要学着伏铜媳妇牙痒了寻到灵泉边去找别的妇人吵一架,为何非得要你护着?难道我与旁的妇人们吵了架,还得回家搬动你去替我打她一回?再或者找你帮我骂回去?”
听她这样形容自己,不知为何伏罡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晚晴埋头继续忙碌着,伏罡顿得许久才道:“或者高含嫣也要往定国公府,她那个人心思深沉又有些手段,你但凡见了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必得要防之又防。”
妇人之间言辞上的机锋,他总不好去替她出头,但又不愿叫她受委屈,思来想去,竟还难有应对的方法。
晚晴听完这句,才知道伏罡方才那段话的意思。原来他是怕自己到国公府后吃高含嫣的暗亏,又因高含嫣是他前妻而不愿明言,才要如此绕着弯子来说。
“你放心,如今我又不求谁替我蓐草打麦子,无论高含嫣还是任何一个女人,但凡犯在我手里,我就决不有轻饶放过了她。”想起上回在宋府两番叫高含嫣吃瘪,晚晴到现在还忍不住觉得可笑。
次日一早,定国公府又派婆子来接。晚晴穿好云锦面棉里的掐腰长褙子,便将那凫靥裘披罩在身上,一丝暗香浮动于身,外面隐隐仍是细雪,从内院到外院扫出一条路来,她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外,到外院坐上马车,便往定国公府而去。
与宋府那样引以为夸耀的梅园相比,定国公府便堪称是一处独立于府外的园林了。园中虽无宋府那样的大花厅,但却有几处专供宴请的馆阁亦是布置的精妙之极。
既为踏雪寻梅而来,顾柚澜所请的几位夫人皆是裹裘披貂富贵非常。高含嫣是京中有名的巨富财主,虽本朝不禁贵族经商,视商为下九流,她又开的是几处当铺,自然算不上什么体面行当。但既如今她父亲高千正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是个起草颁发诏令的当朝宰相,又高千正于一府子女中独宠于她,别人便也说不得什么,无论到各府各家,她的风头自然是盖过旁人的。
她今日还带着那宋汝瑾府上的小姑娘,她自己身着一袭无一丝杂色的雪白狐裘,头上亦是一水的清玉素钗并白玉掩鬓。她本身量高瘦,此时站在暖阁前的围栏处,衬着四周茫茫雪色一片出尘脱俗之意。而那宋小姑娘披着一袭烟灰色的獭兔短绒裘衣,因她年少面嫩,这深沉的颜色竟也叫她带的活跃起来。
晚晴与顾柚澜交手见过,又对高含嫣与宋小姑娘略点点头,便跟着顾柚澜往暖阁中走去。晚晴这一袭凫靥裘毛色透着黛绿的华光,于屋中不显光彩,最是在这室外的雪色中,叫雪色映衬着风毛流转便耀眼无比。高含嫣本以为自己体修又高,一袭白裘便能夺人眼目,毕竟暖阁中多是妇人,皆都生养过,谁也不极自己的身段好。
谁知晚晴这袭裘衣颜色厚重亮丽,又晚晴本是个媚相娇色,远远走来便晃得众人连眼都睁不开。宋小姑娘在后悄声赞道:“婶娘,我也想要这件衣服,穿着可真是好看。”
小姑娘不知人衬衣,只知衣衬人。是以这宋小姑娘不知是因晚晴的娇媚而使衣服有颜色,还以为是这衣服叫晚晴有了娇媚。她不这样说还罢了,一说之下高含嫣越发气堵,走路时连腿都是颤的。她招宋小姑娘过来,在宋小姑娘耳边轻语几句,才高高昂着头进了暖阁。
顾柚澜所结交的夫人们又与高含嫣结交的不同,虽宋府少夫人黄宁也在,但上回叫高含嫣立逼着发作过晚晴的唐夫人却不在。除此外还另有两位侯府伯府的夫人,另就是定国公府的两个正当年的姑娘亦为陪客。
如今的定国公郑驰是世袭的国公,在朝却只任着太傅之类的闲职,唯有一个儿子却还早逝,膝下两个孙子,如今也在六部任着职位。顾柚澜是他家二少奶奶,嫁的便是顾府二爷,在兵部为任主事。她拉晚晴到龙吟细细芳气森森的暖阁内,高声笑道:“诸位快来瞧瞧我这妹妹,生的如何?”
在座的几位夫人皆不过二十多岁,俱是穿的纱裹罗堆一身锦绣,此时正围着圈椅榻床坐在一处闲话,听到顾柚澜的声音回过头来,便见一个年约二十三四,身穿水红领云锦长褙子的小妇人叫顾柚澜扶着走进来,这小妇人脸儿容圆肤色润白,内包着的薄双眼皮,一双眼睛柔柔媚媚正略带着怯色朝她们笑着。
那眼光中带着些怯意与媚意,恰是美到让男人动心,女人亦怜惜而不厌嫉的程度。因这妇人太过年轻,在座的诸位夫人们不知她是何身份,并没有人站起来。一位夫人见顾柚澜卖着关子,开口问道:“这位妹妹是那一府的,竟很是面生。”
顾柚澜笑道:“她虽面生,可若提起她的夫君来,只怕在座的皆要震得一震。”
她这个关子才卖了一半,见高含嫣寒着张脸走进来,因高含嫣与伏罡是曾合离过的夫妻,又此时高含嫣还未再嫁,便不好再卖下去,低声道:“这是咱们朝中枢密院伏罡伏知事府上的夫人。”
第八十章 不出声
这些夫人们皆是一震,打量晚晴时也立即换了另一种眼光。
虽中书令高千正兼着枢密使的正职,但枢密院真正能行使兵权调令的却是伏罡。伏罡如今也才正当年,他的夫人虽如今还无封位,但想必也不远了。在座的夫人们便是因着门第而享有尊位,但多数皆是祖辈挣来的功勋。
这伏罡与侄子伏青山在朝中却是异类。两人皆出自穷乡僻壤,一个凭杀伐功勋建业,一个凭科举鲤跃龙门,如今竟在朝中为伏氏一族占得重位。伏青山自与前中书令的女儿魏芸合离后就一直未曾再娶,在京城也算奇货可居,人人梦求的骄婿了。
伏罡早前与高含嫣合离,再娶的新妇似是没有什么好门第。但一个男人做到伏罡的程度,论武有十几年的功勋,在朝又是在凉州追随皇帝李存恪多年的旧臣,这样的男子已不需贵妻来衬,他娶谁,谁便是立等着封国夫人的贵妻了。
想到此,几位夫人们彼此照面,心照不宣的站起来就把晚晴往正座上相迎:“伏夫人快请上座!”
晚晴笑着谦过,在下首圈椅上坐下了。
高含嫣略晚几步进门,恰就将方才这些夫人们面对晚晴时的一秋举动全看在眼里。她这些年倚仗着父亲的职位与自己经商的能力,虽无丈夫撑腰,但在京中一直叫人众星捧月一般奉在高位上奉承惯了,今日猛乍乍众人皆围着又年轻娇憨又是重臣之妻的晚晴,自己便叫人晾在一旁,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紧咬着牙齿缓缓走到坐首小榻床前坐下,就听身旁黄宁对着身边一位夫人小声说:“一个前妻一个现妻,你说若是伏罡在此,是否会觉得难堪?”
那位夫人噗嗤一笑,见高含嫣鹳骨上的细肉慢慢往下垂着,也知她必是心中怒极,便不好再说,转身另与邻坐的人言谈去了。高含嫣坐在首位上冷眼看着下面这群语笑晏晏的女人们,忽而就意识到,她必得要更进一步,才能震得住座中这些见识浅薄的无知妇人们。
当然,她既来此,就不可能让晚晴这个村妇再继续在京中这些贵妇人们中继续逍遥下去。
上一回虽叫她一番巧言解了危局,今日她却是有备而来的。想到此,高含嫣便给身边那宋小姑娘使个眼色,宋小姑娘一进门不与闺秀们聚在一处,却来此与一群夫人们坐着,本就是准备好了要替高含嫣好好臊一臊晚晴。
她起身转出榻床一路笑嘻嘻的去了隔壁,不一会儿又银铃般笑着走进来,直奔到晚晴身边笑着说:“好婶婶,上一回在我们府上,黄叔叔曾说要我们皆向您学习,读些能体民生诉民苦的好诗句,如今我们这些姑娘们对您可拜伏的紧。这会子郑明珠画了幅《雪地赏梅图》,想要您提句诗以衬画,您可千万要答应我才是。”
上一回不过点评几句话,终究没有诓得晚晴动笔,是以这回高含嫣早就与宋小姑娘两个商量好要立逼着晚晴动回笔,她既是个村妇,上回也是靠着村话博了些黄熙的好感,如今逼着她作首诗又是压好的题注,她要能做出来才是真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