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柚澜先就拍手赞道:“明珠的画是再好没有的,字也书的好,但她不擅作诗。今日即扳动到妹妹,妹妹你可不能推脱。”
她话音才落,一个娇怯怯约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缓步走过来,意有羞羞的望着晚晴:“还望夫人莫要推辞。”
晚晴认字也才这几年,作诗也不过才学个平仄与对仗工整。她侧眸见高含嫣的嘲讽已快从嘴角堆到鹳骨上去,心中那点不服输就涌了出来,放下茶碗拍了拍掌道:“我也不过七横八竖会写几个字,诗却从来没做过,但既大家如此抬举,我就试一试?”
摊在黄花梨大画案上雪白的羊毡上的确实是幅好画,重墨勾枝、浅墨泼河,大笔泼出背景中的雪山,高山深处松柏阵阵中疏笔骤转出堆耸入云的白雪,一层层从背景到面前重默勾出的梅树皆是暗哑阴沉,梅树上点点殷红的梅花跃然枝头,一袭白衣的女子,打着柄伞站在梅树下,唯一袭背影而已。
晚晴叫这女子胸中开合气度所惊,不由得回头看了郑明珠两眼,见她仍不过怯怯的姿态含羞站着,赞道:“大姑娘画的实在是太好了。”
她提笔蘸墨,见身后一众闺秀与夫人们皆看着,回头苦笑了一声:“大姑娘画的这样好,我劣字疏笔竟不敢题诗入画。”
言罢,她便落笔疾书,书完搁笔在笔架上:“我献丑了,大家莫笑呗!”
顾柚澜读道:“
光悬撒银雪,河沉月树明。
孤身红尘里,入画不出声。”
她读完默了片刻,确实只是一首小诗,可与这幅画作彼此衬托,便是撞击人心坎叫人心震却又不能言的悲凉之意:“晚晴不愧是自凉州来的,无论胸襟气度,比是我等不能比的。”
虽然字中规中矩不算顶好,虽然也不过一首小诗而已,但她能在提笔的片刻间就能照着画的意境写了一首诗来,就不是坊间所流传的,忠武大将军伏罡找了一个胸无点墨的寒家女了。
也就难怪户部尚书黄熙一改男女之忌,于明面上,亦是各处吹捧,推崇这位伏夫人了。
在场的诸位夫人们皆是一片赞叹之色,高含嫣身量最高,此时远远站在外围,心中将窦五恨恨骂了不知多少遍。
明明这个村妇当年是个连状纸都看不懂连名字都不会写两眼一抹黑的村妇,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她竟提笔能书落笔成诗,端地与京中贵妇人们无二了。
这究竟是怎么会事?高含嫣气的几乎要晕过去,她见宋小姑娘也盯着自己,以眼神勾她过来,在耳边细语了几句,随即便转身回了方才起坐的暖阁。
宋小姑娘跳跃着又走到晚晴面前,对晚晴说道:“好婶婶,瞧了您的诗,我越发爱这梅花了。如今恰逢落雪,又屋外园中花开的正艳,咱们一起去折几枝梅花来,可好?”
这小姑娘的闺名晚晴并不知道,只知道她父亲宋汝瑾如今一力要促成她与伏青山的婚事。若果真她能与伏青山成夫妻,将来便是晚晴的侄媳了。
虽伏青山如今性子渐渐乖邪,但总归于晚晴来说还是当年一起长大的哥哥。
终归,她总是希望他能改掉那乖邪性子好好寻房娘子,将日子过下去的。
她此时也有几句话想与这小姑娘说,便笑着应了,与这小姑娘两一起等丫环取来裘衣披上,便抱着花瓶欲去折梅枝。鞋落雪而喀喀有声,晚晴一路走着问道:“小姑娘芳名是那两字?”
宋小姑娘道:“单名一个醒字!”
宋醒?晚晴赞道:“这名字却有些意思,众人皆醉我独醒,宋醒,很好。”
两人一路行上山坡,一株红梅正值怒放之极。宋醒左右四顾了一番说道:“婶婶,这梅枝皆是粗枝我怕不能折断,我去寻个丫头要把剪刀来,您且在此等片刻呗!”
晚晴点头,待宋醒走了便一人站在山坡上。她等得半天不见宋醒来,这山坡上环顾四处皆无人,她回头见山坡下一处梅树上红蕊更艳,且她手中有劲不比京中那些弱女,便自己漫步行下去欲要折上两枝来。
越过这道山坡更是个四处无人的地方了。她才伸手够着折了一枝横叉,忽而察觉身后似有人带着风丝扑了过来,连忙侧身一躲,就听身后一个男子哎哟叫了一声:“蕊菊,你叫爷爷我想的好苦!”
晚晴回头见是个披着褐色貂绒的青年男子,细皮薄眼容样清秀,但双眉间浮动着一股流氓气息。她冷冷说道:“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蕊菊。”
这男子盯着晚晴看了半天,忽而笑道:“不是蕊菊也无妨,姑娘生的这样貌美,难道是国公爷的小姨娘?”
晚晴听这人话说的流气,转身要走,听得身后一丝风声,随即侧身提腿就照着他的肚子踏了一脚下去。她练了三年的武腿中皆是劲儿,这披着貂绒的却是个叫女人自床上掏空内囊的花花公子,不过一脚晚晴就将这人踏倒在雪中,冷笑两声转身抱着梅瓶走了。
高含嫣与宋醒两个远远就在一处高阁下看着,见黄煦不过转眼就倒在雪中,高含嫣气的转身就走:“没用的东西!”
她快步走到园林门上,见知书与一群各府的丫头站在门上捅着手叽叽喳喳,心手招她过来,在耳边轻言几句,重重吩咐道:“你告诉窦五,这回他若还敢滑脱,以后就莫要再来见我了。”
晚晴抱着花瓶,独自一人回到暖阁,听到隔壁那一处几位夫人们叽叽喳喳笑谈着什么,虽在梅树下踢了个男子,此时心中却有了些温意,她如今也是与这世界有着万丝勾缠的,未被人遗弃的。晚晴唯敢断定那男子不是这府中人,若就此将那男子欲要轻薄她的事情传说出去,只怕顾柚澜面上无光。她心爱与顾柚澜结交,自然要等到人散尽了才好与她说起这事。
抱着梅瓶进到置书案的内厅,这厅中此时闺秀们皆都走散了,唯有一人背手站在黄花梨大案前,在端详那幅画。晚晴眼见这人的背影她有些熟悉,便转身抱着梅瓶欲躲。
“晚晴!”伏青山回头,几步过来接过梅瓶道:“孤身红尘里,入画不出声。我与你一样,何尝不是孤身与这世俗纷攘的红尘之中,欲言不能言,欲声无可声。”
因室内闷热,凫靥裘此时轰的晚晴整个脸颊都腾泛出一袭娇红来。她缓缓解了凫靥裘在怀中抱着,试着劝慰道:“我瞧宋醒那姑娘性子活泼,父亲又在高位,她又是个能吟诗会作画的,恰是青山哥你想寻的贵妻,你若从此与她结成良眷,我与伏罡自会备一份大礼。铎儿也会替你高兴。”
伏青山冷笑:“这京城中,不过皆是些感花弄月,只叹窗前花落,不知民生疾苦的轻浮女子们,便是能做得几句诗,也不过照搬前人拨词弄调罢了,有什么贵妻可寻。”
他叫高含嫣肘捉着诓过一回晚晴,也知晚晴出门随身带着刀子,一言不合便要拿刀子出来刺,偏伏罡又是个不能惹的。此时便不敢再唐突,离晚晴远远的站着,一件缂丝棉里的圆领袍子,面上微微落寞的神情,是最能激起女人们怜爱的姿态。他深知晚晴的性子,此时仍要慢慢谋划,把她从伏罡手中夺过来。
晚晴见他说起妇人女子们时语气仍是这般的鄙夷难听,越来越觉得伏青山此人俊俏皮囊中那颗心比伏村那些丁点本事都没有还整一伸着脚要妇人们伺候的男子们更无耻,此时便不与他再多言,擦肩往隔壁去了。
宋小姑娘怯生生自内室缓步走出来,见伏青山盯着那幅画,细声叫道:“大人!”
伏青山挑眉抬头,见面前这十几岁的小姑娘盯着自己,勾唇一笑问道:“何事?”
宋醒道:“方才您与伏夫人说的话,我可全听见了。”
伏青山笑着直起腰来,又问:“你待如何?”
宋醒咬唇许久,才道:“那个婶婶与大人的关系,若只是如此番一样,我便不说什么了。”
此番?伏青山笑着走过去靠近宋醒,柔声问道:“如那一番,你就不愿意?”
才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督察使,相貌清俊性子温和,勾唇笑着靠近时身上一股极具侵犯性的凌厉气息。虽父亲宋汝瑾想催成婚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官位能更稳一点。但宋醒如今是全心全意爱且迷恋着面前这年级轻轻便弄权夺谋居于高位的男子。她往后缓步退着,边退边说道:“如在我们府上那一回说的那样,就不行。”
在宋府?他曾说,这一花厅的妇人无论成年的未成年的,无一相貌能比上晚晴。还曾说,只要晚晴活着他就不能再娶。
宋醒退无可退,又踩到自己的裙子,瞬间摔靠在墙上,将墙上所挂的卷轴字画带下来哗啦啦扑洒在自己头上。
她如今是全心全意认这男子作夫的,可他面带嘲讽,言辞冷酷,看着她的眼神,轻蔑而又无礼,全然没有对着方才那婶娘时的深情款款。
“你父亲当年是魏源一力提拨上来的,到后来顺着高含嫣的路子又依附到高千正身边,几次权力争斗越爬越高,行贿受贿甚至四处索贿,买官卖官甚至将官职奇货可居四处兜售的事情干的也不少。”伏青山就那么负手看着,看面前的小姑娘慌慌乱乱把字画从头上拨弄下来:“皇上可是很不喜欢你爹那幅溜须拍马的样子,若你不想督察院上门去查,不想落到教坊去做个小妓子,就最好把嘴巴给我闭紧,听到过的话永远也别传一句出去。”
伏青山如愿看到面前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面上的恐惧之色,头也不回转身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