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腥甜,浓稠。
当时陆渊挡在他身前,伤口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有一些顺着脸流到了嘴里,就和现在的味道一样。
亲卫和家人为了救他,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他痛恨那时的自己无力去反抗,隐忍多年苦练武功就为今天。
可是却告诉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己私欲会害了无辜之人,潘季是无辜的,百姓也是无辜的,可是他们陆家四十一口人命就不无辜吗?
无念握紧拳头,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酸涩滚烫,喉间血腥气不停的往上泛,心脏也跟着抽痛起来,彻骨的冷寒蔓延至全身。
他僵硬的抬头。
看向问初时,眼神茫然的像个懵懂的孩子。
“师父,我想不明白。”仿佛被利刃划过的沙哑嗓音,一字一字都染着悲痛。
捣药声陡然一停。
问初平静的看着他,让他继续说。
“佛经上说善恶报应,因果循环,可这世间的事桩桩件件无一不在证明,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做恶者也不会遭到应有的报应,甚至手上沾满鲜血后仍然能享终身富贵和权势。”
“如果恶人都得不到应有的惩处,那学佛还有何用?”
问初面露思索,点了点头瞧着他说道:“这倒是好问题值得人深思,等你想好了告诉我,我再替你解答。”
无念苦笑一声。
时至今日,依然看不懂问初的幽默,如果他能真正想明白,也就不会再过问他。
他虽然出家为僧,心里却还是不信佛,也不信轮回报应,今世的仇为何要等到来世的报应,况且来世真的会有报应吗?谁也说不明白。
问初看他呆站的落寞身影,于心不忍的摇头低叹。
随后,指着其中一罐药汤,对无念温声说:“药熬好了,你去给王施主端过去吧。”
无念应声回身去拿瓷碗,黑浓的药汤到入碗里,苦涩的热药气冲上头。
难闻又刺鼻的药味好像一下让他回到许多年前。
彼时靖王府还未覆灭,母亲教他和弟妹分辨草药,炭炉上搁着药罐,热气飘逸,门外是啼啭鸟鸣声,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一缕一缕的照进来。
药房里溢满了柔光,温和明净的画面让灰暗的记忆变得澄清,只触及一瞬光亮,时光如同流沙飞逝。
转瞬,便是满眼空幻。
曾经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无念眼里刚升起一丝温度,骤然间冷沉下去,心里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霾。
灭门深仇让他如何去放弃……
手去端碗时才发现碗面上有一抹血,同时掌心隐隐传来丝丝痛楚,翻掌去看短浅伤口里渗出斑驳血迹。
方才用力狠重指甲掐入肉里,现在才察觉。
抹掉那一缕鲜红,无念端着碗出药堂往旁侧的药舍而去,这里安置着前来禅院治病疗伤的百姓。
进门之后,见有一僧医来回忙碌照看病患,随即走上前去询问道:“这位师弟请问王施主在何处,药熬好了。”
僧人稍加回忆,笑道:“在里间小僧带师兄过去。”
无念点头:“劳烦了。”
僧人带他到里间,屋里有几张床,其中一张上面坐着一位,病容苍白,身子羸弱的女子。
“师兄,她便是王施主。”
僧人指给他看,后又压低声音怜悯不忍的说:“这位女施主的遭遇挺让人同情的,去年一场意外让她失去一双儿女,伤心过度就将眼睛哭瞎了,后又积劳成疾,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无念怔住。
恍惚的意识到眼前女子,就是师父给他的最后一个提醒。
从药舍里出来,无念就将自己关在禅房里,不踏出房门一步,不吃不喝滴水不进。
日升月落,转眼两天已过,今日是和秦非约定下山之日,明天车队会抵达梭子岭。
抉择前所未有的艰难。
门窗紧闭的禅房里一片昏暗。
油灯摇晃的光亮映在房内。
一个孤冷的身影盘坐在佛前,暗深的目光望着节节烧败的香灰,叁炷香快要燃尽。
烟气如丝,烦恼如缕。
放下,还是复仇。
他整整想了两天,亦是无解。
执者入魔,最初他想若能复仇入魔又如何。
如今选择下山报仇,间接会使数万百姓家破人亡,痛失至亲,如此罪恶行径,那他又和吴尚涛有什么区别?
倘若彻底忘记前尘,不再动念报仇,又是万分不可能。
他是凡夫俗子,不是心怀大爱的圣人,没有能放下一切仇怨的慈悲。
其实所有的答案早已明现于心,迟迟未做出最终的选择,不过是碍于负罪感。
他不想让陆家的血白流,自然要舍弃无辜的人,而无辜之人又何其无辜。
为何要为他的仇恨去铺路。
再一次,他感受到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出的磨难。
窒息感幽幽的袭来,心底的痛楚在一刻抵达顶峰。
明知不可为,却偏偏不能不为。
人世有太多的无奈和悲苦。
佛不会告诉你当遭遇苦难时如何去寻找出路,面临抉择又该怎么做,他只会端坐在莲台上笑而不语的望着你。
所以,佛究竟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