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王运觉不得已,只能将老妪同其孙子,还有自己的母亲章氏,一并请到了马车上去说话。又催了家里头养着的大夫先去后面的车,给那位老人家看病。
章氏见老妪的神情不似作伪,虽未在心中决定要帮忙,但还是愿意听她说一说自己的冤屈。王运觉在料理完外头的事后,将琐事交给了管家,也上了车——母亲并不懂外宅事,万一这对祖孙是讹人之辈,还是得由自己这个男子出面更为妥当。
“老夫人,您且说说,究竟遇上了什么难事?”章氏和蔼地将稚童揽过来,取了个小碟子上的点心塞到他手里,“饿了吧?尝尝看。”看着稚童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还有那骨瘦如柴的模样,同家中的孙儿一对比,鼻头微酸。
老妪应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泪,“回夫人的话,奴家的娘家姓罗,世代都居于宁波鄞县。年方十六时,嫁于邻居吕氏。”她用手指了指后头的那辆车,“车上便是奴家的夫婿。”
章氏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一直都在宁波了?”
“不错。”罗氏想起过往,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婚后也算是琴瑟相谐,诞下一子,有幸得桃李满天下的文端公之徒指点学问,不才考中了秀才。”她抱过过完了点心,正在舔手指的孙儿。“这便是奴家那不成器的孩儿所遗之子。”
王运觉问道:“照你所说,吕罗两家当是一直在鄞县,怎会今日北上?”
罗氏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了,“原本家中也算是殷实。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有几亩良田。朝廷自来对棉桑减免了赋税,奴家家中便靠种植棉桑温饱。”
“这几年,因湖广那一带也开始兴起了织坊,因质优价廉,抢了不少江浙织坊的营生。所以江浙一带的棉桑被压得很低。”
“家中自此就开始过得略显艰难了,可偏那几亩良田叫当地的大户人家瞧上,硬要买了去,说是同他家的良田合成一片。这事儿我们哪里肯?本就是难以度日,若没了这些田,日子越发过得困苦了。”罗氏面容哀戚地道,“谁知道他们竟在夜里头放火烧了棉桑。”
“我儿不忿,又因功名在身,便递了状纸,告至鄞县县衙。却叫县令以诬告为名,逐出衙门不提,更将功名也给抹去。”罗氏呜咽地抱紧了孙子,“可怜他自小身体就弱,气急之下,便病卧在床。”
王运觉在一旁听着,只觉得鄞县这个名字特别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
稚童伸长了手,给罗氏擦泪,“祖母莫哭。”可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却是苍白极了。
罗氏握了孙儿的手,用手背擦了擦止不住的泪。“本以为事情就此了了。功名没了也就没了,本就不指望能考会试,得官身。可哪知人家却不肯,竟来家中寻仇。那日恰逢初一,奴家同老伴带着孙儿去庙会,待回了家……”
后面的话对于罗氏而言,便是一场再也不愿回忆起来的灾难。
稚童却在这时喃喃道:“我记得的,我娘,我娘吊在梁上。我爹在河里头。”他抱着祖母,嘤嘤哭了起来。
罗氏强忍了心头的愤怒,将孙儿的未尽之言说了个明白。“他们上门奸污了奴家那儿媳,还将奴家卧病在榻的独子丢入河中溺死。奴家与夫婿请人写了状纸,再次告于县衙,衙门不仅没有收状纸,还将我们给赶了出来。无奈之下,只得越级去宁波知府,可……”
罗氏咬牙切齿地道:“官官相护,刚进了知府的大门,奴家和夫婿就被按着打了五十棍子。就这样,还不肯接状纸。后来回家养了伤,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那户人家乃是家中有人在京中为官,鄞县县令和宁波知府惧其官威,而不愿接状。”
王运觉道:“越级上告,按大明律确是需先杖责五十。但杖责后,仍不接状,就是宁波知府的不是了。”又道,“可有去杭州?找浙江巡抚?”
罗氏摇头,“打听清楚了那家来历,奴家也就歇了心思。浙江巡抚乃是人家的同窗,便是去了,想来落不着什么好。”她绞着衣摆,“奴家不过是一介庶民,哪里敢和官老爷争呢?原不过是想过清净日子,一家子能吃饱穿暖,也就心满意足了。”
章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百姓之苦,盖因当地父母官不作为。偏又有那同年、同窗关系牵连,有的时候就是想帮,也有心无力。”她是王家屏的原配夫人,这数十年,见多了官场之事,不免有感而发。
“后来那几亩良田,到底叫人给占了。我们只得另想法子做些营生过活。”罗氏爱怜地摸着孙儿的头,“只要能这孙儿抚养长大,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可世上便多得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宁波知府将我们越级上告之事了同那家人说了,许是怕我们再生事端。”罗氏咬牙道,“他们想要斩草除根,趁夜放火烧家,又抓了我孙儿……要、要……”
罗氏哭喊道:“夫婿为护着,伤了一只手,往后再做不得重活。奴家一介妇人,又有什么能耐?这老天爷,不叫人活!”
王运觉的目光转向了稚童,心中不觉猜测罗氏未尽之言。
小男孩儿缩了缩身子,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自己的下|体前遮住。他眼神闪烁,不敢停留在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