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原本倒不担心这个, 那个李才人, 宫外选进来的良家女子,父母都是平头百姓, 也不怕将来有外戚。但是现在,我爷娘要劝我换皇帝的人选。”
“换谁呢?”
完颜绰说:“我亲妹妹, 也曾是先帝的妃子,生了一个一岁半的儿子。我父母不知怎么,希望这个孩子登位。”
她的脸色阴沉,牙齿在口腔里锉得直响。王药眉毛挑了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蹙起的眉心,道:“别老皱眉,以后眉心的纹路就褪不掉的!完颜大人想得没错啊,与其叫一个无根系的孩子上位,不如叫有着自家血脉的孩子上位。将来,不管哪个……”他蓦然闭口,因为后面一句是:“不管哪个太后当政,也一定都是姓完颜的。”
完颜绰不必他说完就明白意思,咬牙的模样化作冷笑,眉心也舒展开,但是眼睛里杀气腾腾。她自顾自想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王药:“却疾,你是不是觉得我杀戮重?”
王药一直没有移开眼神过,她是杀戮重,而且还没有丝毫愧悔的意思,一般的人对这样的毒蛇一定是避之不及。可不知为什么,他非但不怕她,反而有点可怜她。但是王药知道这样骨子里好强的女子一定不喜欢被人怜悯,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不知这样的戾气,你该怎么排解,晚上才不会害怕?”
“我从不害怕!”完颜绰凤目一斜,似乎在翻眼睛,但看者却觉得眼神掠过的样子妩媚之至。
王药笑道:“果然你们契丹女子和我们中原不同。”
完颜绰冷笑道:“怎么,你是嫌我们这样的契丹女子不如你们中原女子温柔?”
她温柔的时候也很温柔,但也确实不同。她骨子里是刚硬的、柔韧的、力量勃发的,所以也是无所顾忌的。王药正不知如何回应这一句,完颜绰已经欺身过来,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王药被她咬得闷哼一声,瞬间就觉得下唇肿了,想要甩开,她的手捧住的力气居然不小,一时挣不开。他想也不想,抬手就在她屁股上抽了一下,顿时一声脆响。完颜绰脸一红,柳眉一竖,小母狼一样扑上来,把他摁在矮榻上,张口咬他的脖子。一点点细碎尖锐的痛,看来还是口下留情的。他心里的柔情蜜意被她挑拨得升腾起来,探头吻她的额角,只一下,“小母狼”就安静下来,啮咬变成了同样轻柔的啜吻。
“他们都不爱我……”他的“小母狼”在他颈窝、肩窝里喃喃地自语,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的皮肤上,声音却模模糊糊听不清。他觉得脖子里有点湿,奇怪地想:难道竟被她咬出血了?
王药只看见她的头顶,带着一套素白的银镂花冠子,是服丧的打扮,他心里突然一滞,细细碎碎的疼痛如刚刚她的啮咬一样从血脉里爬上来。他伸手抱住她,低声问:“刚刚把你打疼了么?”
她并不说这样的疼痛刚刚好,让她有些安定感,但此刻适宜于撒娇,于是轻轻扭了扭,“嗯”了一声,像在求他的抚慰。于是同时也默许了他的手慢慢地探过来,从腰侧滑到臀上,小心翼翼给她揉着。她突然说:“我从不害怕。但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该受惩罚。”
王药的手顿了片刻,大约在思忖她的话意和心意。而完颜绰默默地给他拥在怀里好一会儿,这样的寒冬,享受着彼此身上的暖意,似乎倒比熏笼的热气更足。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沉溺在里头挣扎不开的时候,她还是终于挣扎开来,重新坐起身用手指擦了擦颊边泪痕,又去理鬓。
她的声音也冷静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娇美无赖:“我没的选。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得倚赖别人的。妹妹的孩子是好,但她占我这个现成的便宜,我不能忍。更何况,她并不是善茬儿,以前就为了在先帝面前争宠,构陷过我,若是让她翻身,我就只有被她踩在脚下永不翻身了。”
王药亦坐起身来,从后头看着她松开的领口,一痕绿色在她脖颈上露出来,使他有些好奇。没成想完颜绰一回头,亮晶晶的眼睛很快就把他的目光攫过来:“你既然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想必本领办法多得是。却疾,我慢慢把最要紧的职位给你,你帮我,扫清我的路。”
王药说:“你怎么就敢信我?”
完颜绰又是默然,过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皮,又摸了摸他肿得发红的下唇,却没有说那些好听缠绵的话,而是带着直达王药心底的诱惑:“因为你空有一身才具,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人用过你!”
王药几近于震惊,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而完颜绰笑着说:“你想问我怎么信你?我告诉你,我伺候先帝太宗皇帝三年,他虽然死于非命,但实则守成开拓,无一不强,认识他的人都诧异,因为他性子颇为软和。我却知道,他最强的地方便是识人才。他求娶我姑母,太后在上京指挥迎战,使八大部落无有不服;他对我如对女儿,如对徒儿,从不夸我漂亮,却一直夸我聪明,教我好多东西。他一心一意要说服你为我大夏做事,让我去牢里见你的时候就说:‘王药这个人,有英雄气,有英雄胆,好在晋国把珍珠当鱼眼睛糟蹋了,我们才有机会,你无论如何要把他拉拢过来’。”
王药目光刀似的闪着,听完后才勉强勾唇笑道:“这话是你现编的吧?”
完颜绰笑道:“我倒愿意编,更能讨好你。士为知己死。你说呢?”
王药面无表情,心却在“怦怦”地乱跳。他自负高才,可是从小就不被父亲看好,长大后乡试会试一帆风顺,却又在发榜之前栽了跟头,从此诗酒落拓,狷介消沉。谁曾知道,他的心里也渴望着自己实现横槊临风、挥斥方遒的英雄梦,压抑了那么多年的风发意气,此刻突然被她勾了出来,比她香喷喷的身体还要诱人美好。
完颜绰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王药岿然未动,但斜过目光,便可看见她袖子滑落,露出一段洁白的胳膊,以及胳膊上缠绕着的绿叶及曼陀罗花。绿色是完全相同的,他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刚才看到的她的颈后,也是这样的一痕绿。
完颜绰看出他的疑惑般,解开衣领的带子,露出一小截背给他看:“是想看这个么?”
“这……”王药少有地瞠目结舌,“怎么弄的?”
完颜绰笑道:“你们晋国难道没有?针密密地刺出图案,再用颜料刷上去,等痂褪了,颜色就永远在上头了。”
纹身刺青,晋国当然也有,一种是罪囚发配,必须在额头脸颊刺青,次一等的也要刺在胳膊手背上,涂上靛墨,是永世的耻辱;另一种却是街头里巷的小混混儿,以一身纹绣为时髦,或龙或虎,或背或臂,刺得虎虎生威,但也瞧着别扭。今日见到完颜绰背上这一小截,却觉得精致美丽,深浅有序,落墨变化如在纸上绘制的一般,给她这粉白的背,格外增添了美。只不过,右肩是已经着色的花纹,左肩上还是靛墨勾勒的墨线。
完颜绰很快掩住了后背,回眸道:“我们互相扶持好不好?”
王药鬼使神差地说:“好。”
这简直是最美的情话!完颜绰顿时心花怒放,刚刚的缠绵正使她浑身干渴一般难受,此刻水到渠成,她衣带也不愿意再系了,返身到王药怀里。一双圆润的肩膀露出来,王药爱惜珍宝一般轻轻捧住,听着她气息微微,阖着双目,一脸信任,他不由感觉又心酸又怜惜,点水般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身体立刻火热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几乎难以克制。
然而外头传来儿啼,王药抖了一下,急忙松手退了两步。完颜绰一把将衣领拉好,听见门口的宫人在说:“娘娘,皇后现在忙着,不能见您。”
完颜纾的声音传过来:“忙?现在最忙的事不应该是立储?帝位空悬一天,风险就多一天。外阜的几个萧姓王侯已经在蠢蠢欲动。她不是一直自恃聪明,难道这个理儿想不通?”
完颜绰不由咬牙:八字还没一撇,她还真把自己个儿当太后了?!
通报的人刚好进来,跪禀了半句话,就被完颜绰一口打断:“出去说,我忙的事虽不比立储紧要,却也是我堪堪的能做的。叫娘娘去后头歇着吧,别累伤了身子;小皇子才不到两岁,更别着了风!”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说:“可是……可是完颜夫人也来了!”
“我阿娘?!”
☆、双姝
王药见她惊诧的样子,低声说:“请皇后端着。”悄悄从侧门出去,熟门熟路的。
完颜绰吸了一口气,整好衣领, 系好衣带, 端坐在矮榻上,支颐品茶, 口里道:“请昭仪和完颜夫人进来吧。”
完颜夫人萧氏和完颜纾进殿,一眼就看见完颜绰大方落落的模样,丝毫不以她们为意, 两人反倒自然地为她的威仪折了腰, 屈膝向皇后请了安。
完颜绰这才放下跷着的脚,上前扶着母亲, 又拉一把妹妹, 笑道:“阿娘和妹妹怎么这么客气呢!”她逗弄着妹妹怀里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笑道:“十四皇子真是可爱呢!”
那孩子若有灵犀似的, 居然冲完颜绰一笑,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可爱极了!
完颜绰心念甫动,难道这便是血缘里天然的亲近?她也尝试着带过两天李才人的十三皇子,小家伙长得也不算差,可他见她哭,她见他烦,就是无法互相喜欢。
她细微的表情落在母亲的眼睛里,完颜夫人对小女儿挥挥手:“阿鸿,孩子好像饿了,你带他出去吃东西。我和皇后有话说。”
完颜纾大概知道母亲要和姐姐单独谈话,而且是为她说话,因此一点都没有犹豫,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抱着孩子出了门。
完颜夫人亲自去关了门,回到殿里对完颜绰说:“阿雁,外头没有别人,我也和你说实话,希望你能够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