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仰脸道:“禅坐方能入定,你这样站着如何入定?”
“禅坐不过形式。”伏罡仍是耐心解释:“心既能定,不拘形式。”
他指了遥远天际叫月色衬出暗玉光泽的祁连雪线道:“从这个冬天过后,肃凉二州会有连年三个大丰年,丰年无繁赋,民生即得安乐。而黑水城背仗阿玉奇常常侵扰,是我肃凉二州百姓心头一大患事,明日我必得要杀了米禽才行。等深秋雨季一过,我还要纵深七八百里把整个河西走廊直到嘉峪关的游牧部落全部扫荡一遍,要叫他们至少这三年喘不过气来。”
晚晴叫他说的好奇,吃吃笑道:“我们庄稼人看天象,至多不过看一季。三年的天象只怕老天爷都还没有定出来,你如何能知?”
她忽而恍然大悟般点头问道:“难道你也如你爹一般能掐会算?”
伏罡扔晚晴另转一个方位,指着戈壁滩上的遍地狼烟问道:“你看到什么?”
晚晴看了许久才道:“营帐,篝火,还有些士兵。”
伏罡道:“我曾拍马走遍整个河西走廊,每一处山峦每片平原并每一条河流在我心中皆十分清晰,眼前在我看来,何处可排兵布阵,何处可设中军帐,何处可伏击,何处可突袭,便是历历在目。也许恰如你所说,这些恰是我爹传给我的。他亦可观天象看地理,却一生只拿这东西去看些风水寻龙点穴,实在浪费了些。”
晚晴未曾见过伏海,但就冲他四十多岁还能娶个二九年华的大姑娘,再以膝下男子们的相貌猜度,也知非一般常人。
伏罡拉晚晴下了孤峰行到她独宿的小帐前,低声道:“快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看你家夫君如何作战。”
晚晴见他往那中军帐走去,长袍阔裤紧实的绑腿,行步沉稳却有如风之势,而这山下几万人众,明日一仗皆是仰于他一人的运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舒悦之意。
于伏罡来说,这辽阔天地才是他的战场,是他能够挥斥方遒的舞台,他的一颗心皆系在这天地之中,待入到尘世间的万万人中,便隐于泯然众生。
她当初哭哭啼啼委身于他时,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男人的外貌与傍身的财富,以及饰冠的珠玉宝带或能叫妇人们心生爱意,但唯有这样胸中装着丘壑的男子,才真正能叫妇人们全心全意仰仗吧。
她虽无法给他全心全意的爱,如今却是全心全意的仰仗着他呢。
次日晚晴一早起来,便见外面山坡上旗塔高垒,战鼓铜钲高悬。传令兵快步上下跑着,阮刚胡成夫白凤等人皆在中军帐中与伏罡相议。晚晴自知自己是个无知妇人,此时自然不敢上前添乱,一人裹紧披风攀到孤峰顶上站了看着。
她虽嫁了个朝庭也算四品武官的忠武将军,却还从未见过战争场面,此时心中也有些激动,一手紧纂了襟口往远极处望着。
未几银盔钢甲的白凤胡成夫几位将军出帐上马,纵马冲下山坡。坡上不停变幻点数的战鼓轻擂,军前旗手策马高扬着旗杆,坡下一列列持扎刀、提刀、大斧等兵器的步兵们便整整齐齐列成了方阵。另有骑兵两列相互,几位将军们在下高声嘶喊着战前振师之语,伏罡却始终不曾露面。
约莫过得半刻钟,远极处一股黄烟横跨整个平原升腾,晚晴也知必是黑水城的米禽带了亡国西夏的残兵而来,她一眼不眨的瞧着,待那黄烟散去,便见七八里开外的戈壁滩上密密麻麻的高头大马并人头方阵望不到尽头。
两军战前先要叫骂,对骂者皆是声高气厚之辈。凉州这边是个声如洪钟的中年男子,声声如雷震野。对面黑水城却是个声音尖刻却穿透力极强的鸭子声音。
晚晴忽而觉得这两军对战竟也有村妇骂街一样好顽的一面,才捂嘴站在孤峰上笑着,便听战鼓重又擂起,两军在山下犹如群蜂相会般呼喊着绞杀到了一起。刺眼的阳光投射在白凤铮亮的银甲上,头上红缨飘扬,一柄银枪左突右挡,看得晚晴目瞪口呆。
两军交战不知过了多久,双方战鼓都已重又擂过一回,虽站的远极不懂战事,晚晴却也知战况陷入胶着。黑水人的铁浮图与胡成夫的骁骑营正面冲突,亦是战的难舍难分。
她下了孤峰到那小帐外,亲兵上前问道:“夫人,要不要小的送些干粮给您?”
晚晴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兵道:“已是未时初。”
“已过了午时?”晚晴有些惊讶,方才看的紧张,竟叫她不觉时间流逝。
日头都已偏西,不说那些男人,白凤只怕要吃不消了吧。晚晴在自己小帐中歇坐了片刻,此时才知道要打仗果真不是件容易事情。亲兵端了碗新冲的热奶茶并一盘行军中作干粮的炒面豆子进来。晚晴不爱奶茶亦不爱吃炒面,捡了两口碗豆嚼了嚼喝了几口水复又出帐攀到孤峰上。
此时双方士气明显大不如前,但既中军帐前未有鸣金,战事自然还要继续,旗兵依旧纵马四方指挥,双方仍是杀的难分难解。晚晴远远见一个骑兵叫敌军流矢射死,立刻便有一人拽了那死人下来,自己挎马上去继续指挥。
她是个妇人,生的是儿子。地上许多横躺的尸体,皆是有母的儿子,也不知家中老母是否也在眼巴巴的盼归。忆到这里晚晴心中酸楚不忍再看,转身望着祁连雪线捂着鼻子默默流泪,忽而就听身后伏罡道:“想不想战事早点结束?”
第七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有中间缺失的那一部分,直接上去就可以找到。
晚晴忙揩了揩眼眶,转身问道:“能吗?”
戈壁滩上的局面,看起来很难早点结束。
伏罡仍是那身玄色武官常服,脸上带着些笑。不知为何晚晴觉得他此时笑的有些邪性,笑的很不像他。他的手微微发抖,下意识的轻捏着,凑上前低声言道:“我能。但是,你得答应我,等战事结束就归骊靬军营中等我。”
晚晴听他声音都变的有些异样,问道:“为何?”
话才出口,她心中腾的一跳,猛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山下战局厮杀难分,那些对杀了半天口干舌燥的将士们将运筹调度带他们打胜仗的希望全寄托在坐镇中军帐的忠武将军身上,忠武将军此时却在这里调戏自家的小夫人,这也有点太说不过去。
但伏罡向来是个既正派有本分的人,便是在床上流氓一点,也从未如此邪性过。晚晴与他几月未见,那点事情自然也有想头,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他目光如狼盯着,她便点了点头道:“好!”
伏罡已经转身往山下走着,边走边撕了那玄色武官常服扔给亲兵,紧着袖口越过中军帐。不过片刻间,一身沉甲一柄凤尾长刀,足下蹬着银蹬长鞭勒马,鸿泥如风般载着伏罡疾速冲下山坡,自战斗最紧密的地方冲杀进去。山上战鼓声声不休的重擂起来。伏罡所到之处挥动凤嘴长刀便是人头扫落。
他并不恋战,一路策马横刀,直直向黑水敌军米禽的指挥营冲去。
战鼓如雷,将军杀伐,凉州本已疲惫的将士们重又振作起仕气。
敌军指挥营离的太远目不能及,但遍地狼烟中晚晴亦能看见阵阵骚动。她此时越发纂紧了一颗心不能放下,心中不断念叨道:往后我决计再不看打仗,这也太熬人了些。
这样重又杀了一个多时辰,忽而方才凉州那叫阵士兵高呼道:“米禽叫大将军给杀啦!米禽叫大将军给杀啦!”
他声音才落,对面黑水城的叫阵士兵亦高叫起来:“伏罡叫米将军给杀啦,伏罡叫米将军给杀啦!”
这声音传透力极强,隐隐飘入晚晴耳中,吓的她腿一软几乎要跌倒,忽而就明白过来,这想必也是双方的惑兵之计,彼此呼叫给对方的士兵听好惑乱军心。
战鼓不停的擂着,祁连雪线上方不知何时压上一团乌云投落在雪峰上,晚晴远远又寻见白凤的身影。她不知何时跳下了马,此时正持一柄苗刀与人左右厮杀。她也整整杀了一日,一个女子有这般的体力耐力,果真如花生所言,她不是人,是天神,是罗刹一般的女子。
过了片刻,忽而敌军营中一阵骚动,一匹快马载着一身沉甲的伏罡重又杀入战局。他长刀上挑着个东西,太远晚晴并不能看清,只听凉州叫阵士兵高呼道:“米禽叫大将军给杀啦!米禽真的叫大将军给杀啦!”
西夏那叫皮条连成浮图的困马们,疲累的将士们见伏罡纵马四处游走,凤嘴长刀上所挑的果真是黑水守城将军米禽的头颅,顿时军心涣散全军溃败。
伏罡丢了米禽首级,给围凑过来的白凤阮刚等人吩咐过如何善后收尾,便扬头远远看了晚晴一眼,策马横奔着伸手遥指骊靬的方向。
虽离的极远,晚晴也叫他这一眼盯的心肝乱颤。他的手依旧直直舒展着,遥指着骊靬方向,那是兵营所在的方向。他这是要向晚晴讨要晚晴给他的承诺了。
晚晴跌跌撞撞跳下孤峰,自小帐后牵白鸽纵身跃上马,拍了拍白鸽道:“我的好白鸽,快,咱们一定要跑的比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