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伏青山仍是冷笑:“从未有过什么休书,怕是阿正叔记错了。如今我也不计较你的夺妻之仇,咱们就此一别两宽好不好?”

伏罡再不与伏青山多做计较,伸手一把推开了他道:“青山,你如今亦已成年,自己做过的事情就该负起相应的责任来。今日我不想开杀戒,你走吧。”

铎儿小小年级如今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缩在晚晴怀中一会儿瞅瞅伏青山,一会儿瞅瞅伏罡,两只肖似伏青山的眼睛中满是不符年龄的忧愁。晚晴见伏青山面上渐渐变的蜡黄,额上有汗珠滴滴往外渗着,心中忧他身体不能支撑,又怕自己出言要叫他以为自己还留恋于他,索性也侧目不肯去看眼前这两个人。

伏青山缓缓扬起右手,转身吼道:“都给我上来,杀了伏罡。”

这些护卫们犹疑着,有两个不怕死的持刀冲了上来,伏罡远远瞧见,一脚踢了支无头的长矛过去将那两人打翻在地,持剑鞘顶着伏青山:“青山,我今日不欲开杀戒,你快走。”

晚晴叫伏罡掩护着抱了孩子上马车,到了车前回头看伏青山,见他已然是支撑不住的样子,多少年的兄妹情份毕竟还在,况且他还是铎儿的生父,她忍着眶中眼泪对伏青山说道:“伏罡说的对,你既做了事就该负起责任来,别像个孩子一样耍赖,我们是绝计不会跟你走的。”

言罢送孩子上车,自己也爬了上去。

老安坐到车沿上拉了缰绳就要走,铎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要离开才相逢的爹了,毕竟父子天性,这爹半夜还曾抱几条小鱼来给自己顽过,毕竟这爹抱着自己的时候,那骨血间的亲密是不能忘的。铎儿撩帘子高声叫道:“爹!我不走,我要我爹。”

晚晴忙一把拽了铎儿进来压了帘子,安慰道:“娘带你去个好地方,好不好?”

铎儿挣扎着要往外爬:“不行,我要我爹。”

马车已然驶离,铎儿嘶声大哭了起来:“我要我爹,我要跟我爹在一起。”

伏青山叫伏罡挡着,听得车中铎儿的大哭声,每一声划在他心上皆是不能形容的痛楚。他也知今日不能带走晚晴与铎儿,盯住伏罡一字一顿说道:“你可知如今凉州与京城已然议合,待将来平王登上大宝,总有一日你也要回京城?要和我一起当朝共事?”

伏罡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论,我不操这些心。”

伏青山伸手指着伏罡:“好,那咱们就将来再论。”

他转身往前走了两步,眼前阵阵发着黑仰头欲要定神,却直挺挺往后倒去。伏罡上前两步扶住伏青山,将他交给了赶上来的钱进与吴长安,拱手道:“还请两位好好照顾青山。”

钱进抱拳道:“请忠武将军放心,我等必会尽心照顾好左侍郎大人。”

伏罡回身跃上马,勒马去追马车。伏青山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叫马驮了往前走着。晚晴如今对他,恰就如当初在伏村时他对晚晴一样,虽对方有千言万语恨不能剖心相向,她也听不进一言一语。

他忆起新婚第二日分别时灵河大桥上远远望着自己的晚晴,并她初到京城时身上那条千缝万补的裙子,以及她裹在烂棉絮中烧昏了的样子,和她在应天府大牢内被夹烂的双手,往事在他脑海中混乱一团不停闪着,最后定格在昨夜她掀了车帘望夜空时的笑容上。

那笑容,在四年前,她只肯给他一个人看。她不懂风花雪月,不懂吟诗作赋,却有颗如金子般善良单纯的心。她是天生具着母性的女子,是他少年时想逃离的臂弯,如今他心怀沧桑受尽屈辱,才知唯有那怀着母性的温柔女子,能治愈自己叫京中贵女们一再狠伤过的自尊。

伏青山挣扎着爬了起来,自钱进手中抽过马缰拍马回头往前追着,终于追上了晚晴的马车,凑马近前低声道:“晚晴,我就只当你是出门游顽一趟,我会整理好与魏芸的事情在京中置好宅院等着你,等你顽累了千万记得带着铎儿一同回家,我此生不会另娶,也不会再碰别的女人,我会至死等着你,好不好?”

晚晴才哄乖了方才还在哭的铎儿,铎儿听得伏青山的声音又扑到了车帘上喊叫道:“爹!我在这里,爹,我要跟你回家。”

第六十四章

伏罡抽出明亮的剑锋来顶着伏青山,不叫他再往前跟,直等马车走远了才道:“若你一再如此,就别怪我不计叔侄情份。”

伏青山勒马缓缓凑近伏罡的剑锋,顶剑锋穿过他薄薄的衣衫直指胸膛。他长眉皱在一起压低声音道:“你若果真还知我们是叔侄,就不该抢走我的妻子与儿子。”

伏罡收了剑锋,纵马赶上马车,灰黄的天色中一马一车扬长而去。

伏青山立在马上怔怔望着,直到连烟尘都看不见时,才勒马回头,迎上侍立在后的护卫们,转身离去。

伏罡一路行了许久,待到了午休吃干粮的时候,见铎儿满面泪痕眠在车中,低声对晚晴说:“我又一回做了坏人。”

晚晴撕了干饼嚼着,摇头道:“你并没有做错。青山就是那样的人,钻起牛角尖来没完没了。他如今一样也有妻子在京中,于我也不过是如孩子一般,自己厌弃了的顽物,却怎样都不肯转送他人罢了。”

她接过伏罡低来的水喝了两口,捂唇又嚼着饼子:“当初我就不该离开伏村上京城的,早知你确实能打,就该叫你在伏村打倒高山春山几个替我争来田地,我如今还是什么都有的。”

如今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弱妇稚子,只剩个伏罡千里路上相依着。

***

当年离开伏村的时候,伏青山曾在脑中幻想过自己将来归村时的情景。如今恰就是如此,秦州知府并伏盛的两个儿子,清河县县令,车家集书院的山正,一群人前护后拥着他往伏村而去。可唯一不同的是,他骑在马上却没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感,虽前呼后拥可他心中没有半点的欢喜与雀跃。

族长伏盛已死,族中还未推选出新的族长,既伏青山带着护卫叫秦州知府等人一路陪同而来,高山自然而然便升任成了伏村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上下伏村所有的人在路口相迎。

村头第一户,墙头上枯草凋零,麦场上一处孤零零的麦草垛。这是伏青山前二十年最熟悉的地方,无论他走到那里,都有个傻丫头跟在他身后,不是给他递碗水,就是给他洗支黄瓜,夏天拿着蒲扇冬天抱着热红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扬手止住所有人进了院子,前面一进小院两排的门锁着,内里是正院,西窗上的窗纸已经泛黄。伏青山进到晚晴睡了十多年的西屋,这小小浅浅的屋子里铺盖卷起,炕角两只大箱子,薄薄的尘土覆着箱子。他掀开箱子,里头一套套白棉布的中单,皆是他曾经的身量,一双双头尾相夹麻绳缠起的崭新布鞋,皆是他的尺寸。

地上墙角整整齐齐压着几双鞋子,皆是晚晴与铎儿的尺寸,层层补纳过又穿破,补的不能再补,鞋底磨穿到实在不能穿她还留着。几双草鞋亦是破的不能再破还用麻绳一点点修补到一起。当他在京城一双双皂靴有冬有夏时,她在家里就穿着这样的鞋子种三十亩地,抚育孩子。却省出一根根羊毛线来替他纳出一双双舒适的布鞋。

伏青山坐到炕沿上,闭眼回忆四年前,他离家之前那个洞房夜。

恰就是在这炕上,晚晴身穿件水红色的衫子,踢搭着两只脚坐在炕沿上,盯着盘腿坐在上炕的他吃吃笑个不停。

***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伏青山气呼呼问道。

这年方二八的傻丫头总辫条辫子,小脸儿细细白白全然不是整日下地干活的样子。她脸上有好颜色,衬的那水红色的衣衫都份外好看。或者人靠衣妆成,伏青山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居然会觉得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狗尾巴一样的小姑娘好看。他裹紧衣衫自拆了床被子紧紧挤到炕柜角上:“晚晴,虽然大人们想把咱们凑成一对儿,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里就是妹妹一样。我明日就要上京赶考,考着了自然要在京城寻个略懂诗书的女子来做妻。如今外头人太多我不好落咱爹的面子,咱们先凑和一宿,明早起来给他言明我既上路,好不好?”

晚晴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成了哭意,她撇着嘴眼泪往下掉着:“你嫌弃我不识字,你嫌弃我长过癞疮,你仍旧嫌弃我。”

伏青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并不是嫌弃你,你这么些年在这个家里也辛苦,但我决计不能娶你。我娶你就是害了你。”

“咱爹咱娘都认,你就得认,我自打进这门,就是来给你做妻子的。”外面闹闹哄哄众人皆在划拳喝酒,晚晴慢慢解开那水红色的衫子,哭哭啼啼凑过去问道:“我晚晴有那一处不好?青山哥你说,若你觉得我干活不够扎实,往后我必不叫爹娘下地,各房的帮工我也一个人扛。若你嫌我茶饭不好,我去问三嫂学,她是车集来的,茶饭做的最好……”

伏青山转身叨上那两瓣唇,外面的喝酒划拳声越发响亮。曾做过的一切,到如今伏青山记得比那一夜还清晰。那是他唯一从身体到心理全盘接受过的女人,他现在才忆起自己趴在她身上扑腾时说过多少情话,他曾说,只待金榜提名我就会回来,我要每夜每夜都和你睡在一起,我要永远和你不分开。

是啊,那是比颜如玉和黄金屋更美好的圣境,是他十几年寒窗未曾体会过的欢愉,那是一个少女的身体,如信仰神灵一样信仰,崇拜,爱着他的少女。

他还说:晚晴,我一定会给你争个国夫人回来,要叫你穿的漂漂亮亮和秦州城的贵夫人们一样。我要带你到京城去,我去那里你就去那里。

他在临入天堂的那一刻还曾说:晚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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