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没有答我,只朝我点头示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我终究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低头暗笑,半夏都要走了,我怎么还是这副恶劣的脾气,任性的像个孩子。
半夏随嫁的队伍蜿蜒数里,每一辆马车上都镀着黄金,每一只马鞍上都镶着宝石,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官道上铺了细沙,又撒了清水,但庞大的车马队还是扬起了漫天的尘沙。奢华的队伍穿梭其中,如同一条在云中潜游的金龙。这样极致隆重的队伍,半夏仿佛要带走她留在这里的所有世界。
诸儿玉冠黼黻,按辔徐行,气宇昂藏,领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赢得无数女子的翘盼目光。
我已不能看不见马车里半夏的身影,目光只能追随着诸儿远去。有一天诸儿也要这样把我送去郑国,我一定笑不出来。
不知道在宫门口站了多久,果儿来拽我的袖子,“公主,人都散了,我们也回去吧。您的桐月宫已经收拾好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觉得日头有些晒人。
我说:“我今天还睡在诸儿那里,改天再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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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在小白的书房里混日子。我问他:“最近宫里怎么特别安静?”
他说:“还不是老样子。”
我以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他说是老样子,果儿也说是老样子,大概真是老样子吧。一个世子,一个公主,原来在这个宫里还是一样的无足轻重。
只有我,每天夜里捶床捣枕,好像塌了半边天。
第8章 纳媳
本想等诸儿回来的时候出城迎他,顺道让他带我去市井游玩。东街铺子的炮豚,西街铺子的捣珍,只听他说说,就叫人垂涎了,这次是非要让他带我去尝尝的。可诸儿却比我预计的早了几天回来,等我得着消息,他已经在父亲的殿上了。我还赖在栖梧宫里没有走,想着一会儿见到他就只好继续耍赖,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诸儿回宫,只能派个内侍前去打探。那人回来报我,诸儿去殿上和父亲复命,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个下人挡了他的道,还挨了他几马鞭,现下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谁也不敢过去招惹他。
我一惊,直觉出了大事,赶紧让果儿再去打听。
谁知这丫头一去不返,我等得久了不免胡乱猜测,本想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可风平浪静的,什么预兆也没有,这打算根本无从做起。我一个人在屋里急得搓手顿足,左等右等果儿也不回来,我决定先不管她。才要往诸儿的书房去,那丫头就飞奔进来,和我撞了个满怀。
她跑得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终于理出个大概:
诸儿送半夏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半夏的公公姬晋亲自出城迎接,将她接进新台,礼遇有加。世子姬急有要事出使宋国,姬晋说等儿子回来立刻就行嘉礼,便打发诸儿回国了。诸儿才回来的时候还是春风满面,可卫国派来的使臣后脚就跟到父亲的殿上,却说是卫国国君迎娶了半夏。那姬晋年过半百,且早有君夫人,半夏嫁去只封了个夫人,说穿了不过是个妾。还是个禁脔在城外新台的妾,连宫门都没踏进半步。
“那分明就是算计好的!”果儿涨红着脸,将别人的揣测一块说来给我听。
我也知道是算计好的,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世子突然被打发去出使宋国?又为何不迎半夏入宫,却在城外另建新台?叫诸儿提前回去,留下半夏一人,她纵想反抗,也无回击之力。那老色坯早有前科,世子姬急的母亲原本是他的庶母,背着他父亲生下姬急,偷养在民间多年。如今又打起了儿媳的主意。我怒不可遏,咬牙骂道:“那老癞□□,上烝下报,枉顾人伦,彘犬不如!父亲知道,定要出兵灭他!”
果儿从没见我怒到目眦欲裂,吓得不敢出声。我推开她,急急往诸儿的书房跑。诸儿最疼弟妹,一定会把这次的过错全都揽到自己头上。
果儿在后头紧追着我,我跑到书房,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东西散乱了一地。出门的时候撞见阿苏,他说世子去殿上了,向国君请战。
我愣怔在书房前良久,在果儿怯怯的轻唤中回过神来。风吹在脸上凉凉的,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对果儿说:“走,我们去小白那儿,看看鲍先生在不在。”
我也不知道找鲍叔牙有什么用,父亲殿上的臣子我不认得几个,最熟的就是他。我每天穿着侍女的衣服赖在小白的书房里给他斟茶递水,偷听了几堂课,他也不赶我,我就拿他当先生了。
鲍叔牙反问我:“公主觉这仗该不该打呢?”
我犹豫不决,只好如实作答:“我不想诸儿上战场,也不想半夏受委屈。”
“公主对同胞有仁有义,那么对天下人呢?”
“先生认为不该吗?都有人欺到我父亲头上来了!”
“怎么是欺呢?婚嫁之事,不是好事吗?两国联姻本就是为了综合国力,世子没登上王位终究是世子,日后还没个准呢。国君却是现成的国君。只要对齐国有利,大公主嫁谁不是嫁呢?”鲍叔牙抿了口茶,说得优游自若,那腔调活像在茶肆酒楼里谈生意,最后又补上一句:“反正主上是断不会出兵的。”
我拍案而起,骂道:“我就不信父亲是这样想的!等这事过去了,我定要父亲撤了你和管夷吾的职,你们两个一对奸商,主子们迟早都要变成你们的买卖!”
我摔门回了桐月宫,呆坐在窗前,神思恍惚。
窗框里横出一枝桃花,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我讷讷地看了许久,看到天色渐晚,那树枝慢慢失去了颜色,变成黑暗里一条枯瘦如鬼魅的手臂,无助地战栗。一阵急风吹过,那手臂扑面而来,似要锁我咽喉。我吓了一跳,才醒转过来。
果儿在宫里来来回回地跑,为我打探消息。鲍叔牙是对的,父亲不会出兵,他的国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我和半夏只是齐国联姻的工具,嫁谁不是嫁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看见真凭实据。这就是姑母走的路,和半夏憧憬并不一样。
我问果儿:“世子呢?”
“从殿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大半天了。公主要去看看吗?”
“不去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我起身挪到里屋,看见半夏出嫁前送我的桃花绣品,我叫人制了屏风,立在床前。那花开得轰轰烈烈,半夏最喜欢这样激烈的色彩,她一向觉得,只有最繁华、最鼎盛、最极致的才能配得起她。
桃树底下站了一个我,粉面含春,顾盼生姿。和半夏一般年纪的一个我,正是女子韶华最盛的时光。
可惜,盛极必衰。
我和半夏在这个宫里,谁都逃不脱。
我对果儿说:“去找疾医,从今天起照常熬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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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真的很苦,我连喝了三天,依然无效。
第四天晚上,果儿又端着药碗进来。我闻到味道,干呕了一下,掩鼻让她端得远些。
过了一会儿,果儿又来催:“公主,药凉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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