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2 / 2)

庶人 她与灯 2510 字 29天前

许太后仰起头来, 天上滚烫的云影映在她精致的面容之上,正红色的凤纹底牡丹绣的广袖上翻滚过辉煌的晨光。喉咙里同时滚过一股带着血腥之味的甜腻。

“娘娘, 万岁爷下旨了,顾大人……获赦了!”

百官们并着守在正云门外的百姓们都怔了一时, 继而所有绷紧的神经都猛垮塌下来,撑不住的内阁老臣们伏地叩首,而后便再也直不起身来, 他们索性也不再直身,任凭额头贴在石石砖上的尘埃上,有人眼泪失去桎梏,在灰白色的地面上烫出一块一块的黑斑来。

许太后忍下的眼眶中的泪,向黄洞庭的身后看去。

只见那个满身缟素的年轻人向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是乱臣贼子,也是女儿一生的羁绊。

那人走到她面前的,浅浅弯腰向她拱手行礼。这一切,对于许太后而言有些恍惚,眼前的场景倒流回纪将大婚之后回宫的那一日。许太后在慈寿宫中看着宋简与纪姜一道行来。

纪姜穿着水红色的穿花牡丹裙,垂眸羞涩的行在宋简身后。

她的手被少年人握在手中,初为人妇,面色红润的,目光温柔。

宋简握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带到许太后身前,二人一齐下拜,在那个时候,那时宋简的眉目和如今何其相似,只是一番天地变换,许太后再也端不起腰身,对他说出那句:“驸马请起。”

“宋简贺喜太后娘娘。”

他平静地吐出这一句话,好似不曾经历过两年多以前的那场浩劫。

许太后抿了干涸的嘴唇,轻道,“起来。”

宋简应言直身。素色的袍衫被晨间风鼓起,凌乱地扬起。他绕过许太后走到百官面前,风寒凉,人心晦涩难懂,跪着的人和站在着的人彼此猜心,似乎都再找一个共存的可能。但宋简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宋简,你若尚且心有不甘,哀家的性命无关天下,你随时可取。”

宋简笑了笑:“宋简已无不甘之处。”

说完,他抬脚从邓舜宜的身旁走过去,穿过百官与人群,独自一个人,沿着百姓相夹的那一条道,渐渐行远了。

那日是中秋。

因为白水河的动乱,帝京城无庆乐之事,然而又因这一道赦免顾首辅的旨意,百姓们的心中似乎又生处一阵潮湿的喜悦,宋简在朱雀大街上独自行走,一个行路的老人牵着自己的孙子,轻声地讲述着,宋简与纪姜当年的宜逸乐之事。

“爷爷,《窥金记》是什么。”

“那是前长公主与驸马一道编撰的一本金石图典,可惜,现在已经绝了刻版,不会再印了。”

“为什么啊。”

“因为驸马获罪,流放嘉峪,后来,长公主被贬为庶人。朝廷不准此书再流传于世。因此,命人烧毁了那最原始的刻版。”

小儿扎着两垂髫,一面走,一面鲜活地跳动着。

“那爷爷,您为什么会有那本书啊。”

老人似乎是个致仕之人,他缕着胡须,将小儿抱入怀中。

“你还不懂,那是一本极好的书,着书的两个人……”

后面的话,宋简听不见了,其实,他们在别人眼中活成什么样子,这并不重要,无论有多少的纠葛,仇恨,纪姜终究走到了宋简的身边,他终究完整收纳着她的生命,也收纳着她的灵性和鲜活。

活色生香的岁月,金石锦绣堆叠,一往而不返。

但去了也好,从前美好如同虚薄的假象,此时难得的是,他对这颗明珠真实的爱,终于不在于表面流转的光泽,而在于她多年孕育于黑暗,却依旧清香四溢的那一缕魂。

***

嘉定三年,年初。

顾仲濂免除死罪,罢官后举家迁往南方,正如宋子鸣那个时代的落幕一样,人在政坛的沉浮令人唏嘘。顾仲濂的双腿被他自己割下三斤腐肉,已伤了胫骨,后虽经名医调理,终究再也无法站立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帝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遥远的苍山被银白覆盖,路上每一个行人,鼻中都呼着白乎乎的热烟。在正阳门外,停着一辆青帐的马车,车帘一半悬着,露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手指握着鎏金的暖炉子,炉子上雕刻的是凤凰纹样。她似乎已经这样坐了很久,车顶上累积的雪花突然落下来一大捧,噼啪一声,落在她的脚边,她端坐着没有动,李娥走到她车旁道:“娘娘,人来了。”

那日是顾仲濂一家出帝京的日子,一代名臣最后只落得两口箱子,一箱子里面装的是衣物细软,另一口箱子里装的是他收藏多年的书籍。

李娥走到正道上,马车便在她身前停住。车上的女人挑起车帘来,看了一眼李娥,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马车上露出的那双手。回头对车中的人道:“娘娘来送老爷了,老爷要去拜一拜吗?”

顾仲濂睁开眼睛。雪花在帘外簌簌地落,满地凄清冷寂。两辆马车都没有动,只有马尾巴偶尔一甩。天地静得如同一幅画。

“不拜也罢,我如今残废之人,见了君王,也不需要磕头下拜了。”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睛:“走吧,夫人。”

青娘叹了一口气,红着眼望向漫天的飞雪。她从不曾完整拥有的夫君,终于让自己残缺的身子完完整整的归属于她,她不觉得开怀,却也谈不上难过。人生的归宿都不在花团锦簇之中,要么归于死的冷寂,要么归于糟糠松垮的乳、房之下,总之,人活一世是为了把自己交付出去。正如王沛把自己交付给宋意然,正如李娥把自己交付给黄洞庭,正如纪姜把自己交付给宋简……车马行远,大齐最冷寂一个年节,也终于过去了。

之所以冷寂,是因为在这之前,河西三王的联军在白水河岸与青州军队进行了一场惨烈的战争,这一战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在这其间,宋简命人将纪姜送到了白水河岸旁的一个叫陆庄的镇上安置。

这一安置,就到了冬天。

而那场战争最后以河西连军的覆灭而告终。福王与信王被俘。据说晋王妃余龄弱执刀,剖开了福王的胸膛的,生挖出他的心肺,祭在晋王的灵柩之前。

一月初,晋王的灵柩终于再次渡过白水河,葬入了帝京的皇陵。余龄弱遣散了晋王府中所有的女人,独自一人上路返回青州。香艳瑰丽的来路,冷清孤独的归路,女人们谢天谢地去了,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为了对得起名分和他名誉,安静地守了下来。

宋简亲自送她上路。

临行前余龄弱对他道:“青州十万军队,都是护卫王爷一路的旧人,如今王爷身死,且再无后继之人,龄弱身为妇人,无法给这些人生路,便把他们交给先生。王爷虽然一生糊涂昏聩,但将士门仍以赤胆忠心待之,龄弱深愧其大义,望先生,能替龄弱和王爷,维护好他们。”

宋简接过她手中的兵符,寒铁冷冽。背后的将士则目光热烈。

余龄弱登上撵,再一次回头看向皇陵的方向,山隐之处腾出青色的烟雾,一下子刺疼她的眼睛,她忙打起车帘进去,泪流满面,却再不曾有一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