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虽不是御辇,却也的确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得了华美车驾,更不要说刚刚停下之时,周围那些随从已经极为熟练地驱散了周围的百姓,无论哪一样,倒是都能看得出车中之人地位不凡,只可惜隔着帘帐看不清楚。直到随从将车内之人扶出,看清那远远见过许多次的身形,单阳才总算松了口气,道:“是他。”
顿了顿,单阳犹豫地看向云母,交代道:“小师妹,等下我就不便同你说话了,你……”
“我明白!”
云母连忙点头。她今日其实也是隐匿了身形出来的,不过哪怕知道其他人看不见她,她还是十分主动地自己跑到了角落的帘子后面躲着,免得等下万一被其他人撞到了。
在彻底躲起来之前,云母还是架不住好奇,偷偷朝外面瞧了一眼,然而却只见那传说中的凡人天子被层层叠叠地护卫围着,还有两个侍女小心翼翼地举着东西替他遮阳也防止旁人看清他的相貌,云母又是从上往下看,自然什么都没看清楚。
待云母躲好,单阳深吸了一口气,待新帝和一众人走上高台来,他倒也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是非常自然地主动站起来走过去行礼,不卑不亢地道:“见过陛下。”
尽管他们先前只在近处见过一面,但单阳已经晓得如今的少帝是个随和的青年,大约是没什么实权,也就没什么架子。果不其然,对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便道:“免礼。”
两人见礼之间,新帝的随从们已经将高台重新摆好,替新帝铺好了座位,宫女拉起了帷幔,设了阻隔,甚至还有人扛了屏风上来,搁在两人之间。高台上因没人说话,一时间满是调整摆设的吭砰声,单阳顺从地低着头,玄明则自然地坐好了,待一切落定,高台中又归于安静。
高台上的空间其实颇大,露台里面还有隔间。云母原先是躲在一处隔间的帘帐后的,然而玄明这么大张旗鼓地一摆,不仅隔开了他和单阳,还将云母也硬生生地与师兄隔开了,她倒是能隔着好几层薄薄的帘帐看到玄明的身影,但因为还有屏风,以及宫女举着的羽扇挡着,任她拉长了脖子,也只能瞧见对方衣摆上精细的花纹、他本人挺拔的背脊和一点点尖尖的下巴。
这人帝看起来很年轻,好像长得挺俊秀的,他嘴角好像弯着……是心情不错吗?
云母一愣,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而正如她端详着玄明一般,玄明也正端详着行礼后端正地跪坐在他跟前、膝上还放着琴的单阳。同时他越是打量,嘴角的笑容也就越僵硬,手中的扇子不自觉地就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问道:“你……是前几日被程公举荐的……”
“单阳。”
见玄明说着说着就想不起来,单阳索性主动低着头接上:“臣名为单阳。”
“……是了。”玄明眯了眯眼,笑道,“单阳。”
说着,他的扇子又不由得在膝盖上敲了敲,以掩饰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急躁。
他是应了白玉之诺来的,这几日他总想着玉儿说让他见的弹琴人,和她会是什么关系。
玉儿外表是大约二十二、二十三岁的美貌女子,不过她既然是仙子,玄明心中自然清楚她的年纪只怕比外表要大上不少。先前单阳被举荐时,他只道是和往常一样走个过场,便没怎么注意他,此时一见,方才注意到他外表约是是十七八岁,作玉儿的儿子许是正好。玄明心里咯噔一声,接着便免不了下意识地要从单阳的脸上来找玉儿昔日那位夫婿的影子。
他是以情敌的眼光看的,自然十分挑剔,然而看着看着,心里居然隐隐不快起来。
单阳不知玄明心态,只坦诚地任他打量。他本是出生于长安的世家名门子弟,相貌生得恰是时下受追捧的士人模样,有着恰到好处的俊朗秀逸,恰到好处的清贵傲气,举止言行无不合乎礼节,抬手之间又略有潇洒风流态,正是君子所行。然而单阳在旭照宫里清修了十数年,在凡人看来,周身不知不觉便有些仙境中的出尘气质,正应了白玉的仙子身份。故他这种种事先演练了许久的“无可挑剔”,落入玄明眼中,也就剩下了两个字——
烦人。
心态既然受了影响,玄明说起话来便也忍不住刺人了些,他道:“……你的琴弹得实在还上不得台面,后面虽好了些,可若不是先前受人所托……我定不会来见你。”
单阳闻言一愣,脸当即涨得通红,他有些在意那句“受人所托”是什么意思,但想想没有人会托玄明来找他,大概是世伯不知什么时候替他说了话的意思,一时便没有机会想太多。单阳知道与新帝对话的机会来之不易,尽管受了批评有些窘迫,但紧接着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我的确不善琴。比起琴……我更善棋,善谋略、清谈,略通玄术。”
一顿,单阳自荐道:“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如与我对弈一局。”
棋在于算,在于谋,故谋士大多善棋。单阳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展示他的本事,也隐隐有献策的意思,而先前故意让琴音飘进皇宫,则是说明了他会玄术。
玄明果然没有意外之色,但他比起这些,还是对琴来得更有兴趣。尽管他看着单阳的样子,想到他许是白玉与她之前所爱之人的孩子,心里就觉得恼火焦虑,但这终究是他的猜测罢了,没有实证,玄明还能耐得住,只是他想起刚刚那个耳熟的琴音,不知为何仍是在意。
“……不急。”
玄明先是轻描淡写地回绝了单阳下棋的提议,接着一顿,问道:“你刚刚弹得曲子……是谁教你的?”
单阳一愣。玄明见他这般神情,笑了笑,说:“你弹成那样,总不可能是自己作的曲,定有人教你……再说,这首曲子,我听其他人弹过。”
说着,玄明便露出了些思索的样子来。单阳一顿,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想了想,便道:“……是我的小师妹。”
“……小师妹?”
玄明微怔,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又看向单阳,直接问道:“——她人在哪儿?我可否……见她一面?”
玄明此话刚出,单阳和云母皆是一愣,师兄妹俩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尤其是云母,她本来就为单阳师兄紧张,整只狐狸都犹如紧紧绷着的弦,突然被点了名,不自觉地便是一颤,骗她原来躲在帷幔后、双手抓着帷幔呢,这一抖,那帷幔就被她揪得颤了一下,然而云母本就隐匿着身形,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便成了帘子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天子身边的人何其戒备,当即就有侍卫锐利地看了过去,便是玄明也有所察觉,他一愣,挑了挑眉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此处,还有人在里间?”
话音刚落,侍卫便握紧了刀,似是有意要往云母藏身之处走去。其实其他人毕竟看不见云母,她现在真躲开也来得及,只是单阳担心万一这些侍卫当真铺天盖地地搜,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有了决断。
单阳忙道:“是,小师妹也在此处。她人比较内向,先前便在里间休息,大概是一直不敢出来。我刚才见陛下见得急,也未来得及介绍。陛下,臣可否……”
玄明随意地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单阳便站了起来,连着掀开几层帘子进了隔间,伸手拉了云母的手腕,将她从帷幕后拉了出来。云母自然配合师兄,适时地去了身上障眼法,倒像是之前真的一直躲在后面一般。
单阳拉着云母跪下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自然地介绍道:“陛下,这是我师妹,名叫云母。”
云母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但她其实不懂凡间礼数,更何况是见帝王,匆忙间也不知道做对了没有,并且不等对方回应就自顾自地抬了头。照理来说这是不敬之举,偏偏云母与玄明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看不到躲在层层帘帐和屏风后头的玄明全貌,也看不清脸,玄明却将她看了个清楚,接着——
当即愣住了。
第87章 【补全】
“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在幻境之中与云母分别时,玄明神君曾笑着将话说得意味深长。
云母有六分肖其母,一分肖自己,至于剩下三分肖谁……
此时云母极为紧张地跪在地上,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张皇失措地望着被层层帷帐屏风阻隔的那个人间至高之人。她的眼神一贯有着灵兽的天真清澈,身上又沾染了跟随仙君修行的灵秀之气,这一望,不止是玄明,连他身边的侍卫宫女都不由得怔了怔,恍惚间简直以为自己看见了不小心落凡掉入人群之中正在惊慌失措的仙子。
她先前被单阳那样突然地从帷幔后拉出来,本就出来得出人意料,容貌又生得极为俏丽灵动,一时间,本该制止她抬头的侍卫们居然就这般呆在原地,个个都忘了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