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并不意味着屈服,可是这万般无奈的沉重却让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好受。
众弟子僵站着,心间涩意难忍,年纪小的沙弥甚至在偷偷抹眼泪,没人曾经想过无念背负的命运这般惨烈,一个人默默的承受又无人可以倾听,其中的苦楚不是叁言两语就能道明白的。
幸好他被问初师父劝服,若真的下山去能不能回来还两说。
旁观整出戏的花千遇轻叹了一声,嗑瓜子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料到无念身世悲惨,真正了解之后才发觉这种两难抉择多折磨人。
其中原委不甚清晰,经过两人的对话约莫也能听出来,无念若是去杀吴尚涛会间接影响黄河两岸百姓的存亡,听着就觉得荒谬。
杀人怎么会和百姓扯上关系。
倘若,这不是偶然而是刻意为之呢。
比如吴尚涛提前就预料到有人会杀他,只要无念敢去,不仅要他有来无回,更让他背负骂名永无翻身之日。
想通这一茬,花千遇莫名一阵冷寒。
此举未免太阴毒了。
然而,事实也和她猜想的所差无几。
吴尚涛和潘季同行去往怀庆府,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局。
无念若出手,他就不准备让潘季活下来。
靖王世子谋杀朝廷命官,罪名坐死,靖王府才是永远都无法洗刷冤屈,死人是不会辩解的。
如果当时无念便身死也算干净,倘若侥幸不死,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天罗地网的搜捕,下场会更加凄惨并且南山禅院也会受到牵连。
无念猜到了这一层还义无反顾的去送死,归根结底他就没打算再活下去。
如今再去思考才发觉他的错有多重,缘行以性命相渡,他却只记得带他入山门的是问初师父,全然忘记缘行说过的话,他愧对的人太多了,不能再去辜负有恩于他的师门。
报仇不会所得善因,只得尝尽苦果。
世道黑暗,青天难寻。
那人生还有意义吗?
无念缓缓抬头定望问初,嘴角掀了掀,露出一个明显是苦楚的笑,沙哑的说:“师父你总说,人要放过自己。”
眸光闪动一下,眼里闪着点点泪光。
“我这一生,痛过、恨过、舍过,何时才能得解脱,每日念佛诵经,参禅救人,就能放下心中仇怨,可得解脱吗?”
话落,轻垂下眼睫,已经平静下来的面容有些疲惫,可还是僵直的跪着。
他久跪不起,何尝不是出于歉疚和罪恶。
问初心生怜悯,走到他面前拾起持珠,沉沉的一挂坠在手上,他向无念伸手欲扶他起身。
无念未有动作,只盯着他看。
那微微带着依赖的眼神是迷惘的,一直支撑他走到如今的路断了,当抛开前尘往事不谈,反而不知以后的路该如何去走。
问初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何时放下,何时可得解脱。”
很简单的道理,可是做起来却是世间最难的,世人沉浮欲海,为各种尘念所累,总是在追寻虚无缥缈的爱憎之念,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断舍离。
无念无言以对,他突然又问道:“如何前行的道向自心而求,你的初心是什么?”
无念一愣,凝定的眸子缓慢转动一下,回忆几息之后道:“治病救人,匡扶正义,可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去救别人?”
话里存着几分自嘲。
犹记得曾经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做渝州城的名医,为百姓治病解除苦痛,玉笙还嘲笑他不见有出息,堂堂靖王世子偏要去做什么大夫。
可惜,往事如梦幻泡影全都回不去了。
问初神色柔和的看他,循循善诱道:“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亦闻,难得生在人间又遇到佛法,世间是有种种苦迫煎熬,佛道却是亘古不变,历万劫而长新,勘破自己的真心,才能不已自我立场去看待,真正的理解世间,救渡世间。”
睿明又富含韵味的话如引路明灯,直让人醍醐灌顶。
无念定住不动,黯淡的眼里升起一丝明悟,眸光亮了起来,几许思索,几许苦闷,总好过万念俱灰的空洞。
问初扶着他的手臂,他正在发愣不自觉间站起,撕裂的手背,指骨往下滴着血珠子,手掌里已蔓延了几道干涸的血痕。
手指一动,尖锐的疼痛流转向全身。
无念垂眼,温厚的手掌扶着他的手臂,动作带轻柔和疼惜,掌心的温度不断的传递而来。
心脏处的抽痛渐缓。
持珠绕在他完好的那只手上,问初稍后退一步,望视着他又道:“之前问为师的问题,现在有答案了吗?”
此前,他问好人没有好报,坚持行善渡人的意义何在?
那时想法困在自己的执念里,看不到出路,听过师父的话他渐渐明白了,这世间大多事或许是悲苦,不平等的,可是只有活着才能去改变这些不平,也唯有活着才能去渡深陷苦海的人。
他自然而然的答道:“学佛是为了坚守本心,让好人得善终,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问初顿感宽慰,点头笑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随后看一眼他的手,关切道:“回药堂包扎上药吧。”
无念面上闪过挣扎,抿了抿唇终没再说什么,布满石屑伤痕的手掌抬起缓缓合十,深深地施了一礼。
隐安听到此处,便知事情已经了结。
不禁为问初的明智所叹服,平时不吭不响,背地里却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不怪乎师父在世时最喜爱的弟子就是问初,他老人家所遗憾的也是没把衣钵交于问初继承。
往年时口头虽未计较,心里到底是不服气,那时年轻气盛自认为不比问初差,时间的磋磨下也渐渐看淡了,问初的心性和道行,确实不是他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