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太后既不让宫人禀给他,他便该是不知我在此的,如是算上从簌渊宫过来的时间,可以有好一阵子来缓。
是以抬头乍见殿门口长身而立的那一抹玄色时,我不禁一滞。他远远凝睇着我,颇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举步出殿。
我实在是难以屈膝行礼了,只得在他走到近处时低一低头,道:“陛下大安。”
他看了看我,问:“跪了一夜?”声音犹有点发虚。
我垂首喃喃道:“没有那么久。”
常言道:“走,两手笼于袖内,缓步徐行”,这是礼仪上的要求。他为一国之君,素来是格外注意这些的。目下右臂却一直垂着,宽大的衣袖略显不整,可见这伤不轻。
“进去歇歇?”他微微一笑,询问我的意思。我点点头,由宫人搀扶着随着他进殿。
落座前他瞅了瞅我,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张胡床:“去那儿坐吧。”
我有些犹豫:“多不雅1……”
他无所谓地笑笑:“又没外人。”
他就和我一起在胡床上坐下,相视无言。须臾,我终是问他:“陛下干什么要挡那一刀……”
他轻松地一笑,告诉我说:“未及反应罢了,你不用在意。”略一顿,又缓缓道,“再怎么说,也好过你被她刺死不是?”
“那陛下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臣妾?”我又问他,他微眯了眼睛,衔着笑一字字道:“告诉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御医。”
“……”我无话了,安静了一会儿,他问我:“岳氏为什么那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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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问到这个,我也是一片茫然:“臣妾也不知。就如陛下说的,臣妾和她先前不可能见过。她是煜都的歌姬,臣妾可是在锦都长大的。”
“嗯……”他想了一想,“你在到太子府之前,去没去过煜都?”
“没有。”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即便是去过、见过,那时候臣妾五六岁,她六七岁,总不能是儿时打架记仇记到现在,还要入宫取臣妾性命……”
这样的故事传出去,够让民间文人们写上些情节生动的书了。
他不禁失笑,难免动了伤口,左手按住右肩佯怒道:“不许说笑!知道朕身上有伤,你要弑夫么?”
我闻言凑近了他,笑意愈浓地道:“昨儿个聆姐姐跟臣妾说了个笑话,可好笑了……”
他淡看着我嘴角一搐,忽然也浮上一缕不善的笑意,伸手在我膝上一拍,我登时一声惨呼痛得栽进他怀里。再抬起头望着他时,泪眼婆娑。
他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宫人取药,是怡然亲自拿了药来。我一见她,又想起一事,垂首低言道:“臣妾听说……陛下晕过去前,还想着知会长宁宫莫要为难臣妾……”
“刀都挡了,你如就这样被赐死,朕不是白挨这一刀了?”他反问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瞟了一眼正为我上药的怡然,歉然道,“还是让你受罪了。”
“这点小伤,没事的。”我低哑一笑,和顺地倚向他,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主动地靠近他。他伸臂环住我,半晌,沉然道:“知道朕为何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么?”
我略一思忖,严肃道:“因为臣妾不是御医。”
“……”他低头微瞪我一眼,徐徐解释着,“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都有怨,是想找办法解你的心结,但不是用这样的法子。”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言语轻缓温和,“朕要的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我无言以对,只倚在他肩头安然阖目,不再有昨日的梦魇.
如此大事,注定是压不住的。很快从宫中传遍朝野,群臣在怒斥岳凌夏的同时,也不会忽略我的存在。
“晏氏出身卑贱,此番虽非她之过,然毕竟因她而起伤及圣体康健,实当与岳氏同罪论处。”
我在成舒殿外听到这话,脚下顿住,一蹙眉头问一旁的宦官:“里面是哪位大人?”
“是左相姜大人。”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睨着我的神色,低言道,“从前跟娘娘共过事,臣说句不该说的……这事大概免不了要闹大。事关圣体安康,不止左相大人,几位朝中大员都进了言,只怕……”
“怕什么?”我冷然一笑,“人是萧家送来的,要我与岳氏同罪,萧家休想逃过。”遂颌一颌首,淡道,“有劳通禀。”
虽则平日里进成舒殿都不需通禀,但近些日子因他有伤在身,大多事物皆在成舒殿处理,故而多有外臣,总还是禀一声合规矩。
不一刻,有宦侍出来道:“娘娘请。今儿个左相大人在,娘娘您……”
“本宫知道。既然陛下敢让本宫见,本宫便是有分寸的,不劳中贵人操心。”
他不再多话,一垂首请我进去。
“陛下大安。”我在案前盈盈一福,起身间又想侧前方正禀事的那人一颌首,“姜大人安。”
姜麒回看我一眼,冷然轻哼:“妖女祸国。”
“晏然才疏学浅,不知姜大人所言‘妖女’可是妲己、褒姒之流?”我浅笑吟吟地询问着,语中一顿,又道,“如是,难不成陛下在大人眼中是商纣王、周幽王?”
“晏然,过来坐。”宏晅哑笑一声,暗示我不可多言,我又一福,方去落座。左相神情肃然,凛然道:“臣不与妖女同堂议事,臣告退。”
“姜大人!”宏晅神色一凌喝住他,俄而轻笑,“姜大人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说朕替她挡刀的事?朕这才许她进来,大人当着她的面,反倒不能说了么?”
姜麒滞了一瞬,长揖道:“既如此,臣只有两问。一,陛下受伤之事,与她有关无关?”
宏晅不多辩解地答说:“有关,阖宫皆知。”
“那陛下可否废其贵姬位?”
“不可。”他答得淡然,姜麒扫了我一眼,追问:“为何?”
宏晅轻笑着沉吟一会儿,侧头问郑褚:“眼下还有谁在侧殿候着?”
郑褚想了一想,躬身禀道:“御史大夫、光禄大夫、骠骑将军,还有……廷尉、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大约也到了。”
“来得齐全。”他听罢又轻笑一声,道,“都请进来,先把这事了了,免得各位大人日日操心着分内之事,还要为朕的家事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