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会(1 / 2)

桃华 朱砂 3423 字 18天前

人有三急, 但海姑姑这一急就急了三天, 时间委实是有点长了。

第一天她内急了两回, 到晚上就不大敢动油荤, 只捡清粥小菜用了些。

第二天她内急了五回, 每次给桃华教导规矩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开始不适, 最终只能去马桶上坐一坐。上午还好, 下午便有些顶不住,只觉得两条腿似乎都是软的,实在没了精力去折腾桃华, 最终只能交待桃华去背她之前写下的那些宫中禁条。

这一日她的饮食就全转了清淡,伺候她的小丫鬟端饭菜过来的时候极贴心地告诉她:这些菜连荤油都没有用,全是素油, 也是养脾胃的山药小米粥。并问她要不要桃华给诊诊脉?

海姑姑当然不敢用。皇后刚来看过, 她就病了,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 定然是蒋家人动了手脚。她甚至用头上的银簪将饭菜悄悄都试过一遍, 结果当然是没有毒。然而她已经不敢随便吃了, 最终只是喝了几口粥, 吃了一个白馒头而已。

老话说:人是铁, 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海姑姑一连两天只吃素不沾荤, 还只敢吃几口,再加上仍旧腹泻, 自然是很快就顶不住了。到第三天, 她连起床去教导桃华的力气都快没了,不得不请蒋家人给她往宫里去传话——她不敢用蒋家人,也不敢用蒋家请来的郎中,只盼着宫里太后知道了,能给她派个太医来。

桃华笑吟吟地听了她的话,吩咐人去往宫里传话,然后体贴地道:“太医怕一时也来不了,我出去寻一寻,有擅治肠胃的郎中先请一个来给姑姑诊诊脉。”

海姑姑想拒绝,桃华已经转身出去了。她当然没去请什么郎中,而是让三七驾车,直接去了春华轩。

于铤就在春华轩后堂的一间房间里。当初他就是从这里被抬出去的,没人想得到他现在居然还在这里。桃华进去的时候他恹恹地坐在窗下,对着外头阳光明媚的小院出神。

“这几天觉得怎么样?”桃华像从前在医院查房的时候对待病人一样自然地问。

于铤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桃华也不在意,走到他对面,把脉枕摆好:“让我诊诊脉。”沈数安排了人专门照顾他,平日里他的饮食起居早就整理好等着桃华来看了,所以他说不说话都不妨碍。

于铤不动。桃华笑笑,示意旁边的人过来把他的手搁到脉枕上。于铤现在是处于心理低潮期,他既被家族抛弃的事实打击,又被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家族的忠诚所禁锢,陷在一种痛苦的心理冲突里出不来,结果就是对一切都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式,只等着别人来对他的人生做一个处置——说白了,他在提前装死。

对这样的人,老实说桃华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学的是中医,不是心理学。于铤现在这种情况,其实最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可惜这个世界没有。

“脉象不错,药可以不用吃了,我换一个药膳的方子,每日一次,吃一个月即可。”因为之前必须让于铤的脉象显示出肠胃损伤的样子来瞒过太医,所以桃华给于铤吃的那种药多少还是有些刺激性的,加上之前于铤那次大醉也伤身,所以他现在肠胃的确有些脆弱,需要仔细调养。

桃华低头去写药膳方子,于铤木然看着,忽然冷冷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怕你死了我说不清楚啊。”桃华轻松地回答,头也不抬地继续写。

于铤冷笑了一声:“那现在已经与你无关了,你又何必再来。”他可没忘记在猎场的时候,他曾经对桃华的挑衅。按理说,现在这个女子应该是很愿意看他的笑话才对。

这次桃华放下了笔,郑重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因为不愿意杀良冒功才跑回京城的,就凭这一点,我愿意给你尽心诊治。”

于铤怔了一下,抿抿嘴唇才冷笑道:“是因为要留着我作证吧?”

桃华摇摇头:“你就算永远不开口,王爷也会保你一条命的。”

于铤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保?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

桃华反问:“那你想做什么?回家?要知道,如果再有人给你下断肠草,我未必能救得回来。”

于铤也很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回家了。之前在宫中,他已经看到了药碗里下的金刚石粉末。每次就那么一点点,但是这些粉末会粘在他的肠胃之中,用不了几次就会将肠胃慢慢磨穿,让他痛苦地死去。于家,已经将他视为危险,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我也姓于。”于铤挣扎着说了一句。一旦于家倒了,连他的父母都要被株连,他死后如何去地下见于家列祖列宗?

“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沈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一身暗蓝色长衫,头发用白玉簪挽起来,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如同山峰一般挺拔,“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有读过这一句?”

这句话出自《左传》,于铤当然读过。他挣扎着艰难地道:“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就是所谓的亲亲相隐。在春秋战国时期提出,又在三国两晋南北朝得到了进一步确认,此刻于铤用《论语》来辩驳左传,也算是恰到好处。

沈数眉毛一扬:“《永徽律疏》读过吗?”

《永徽律疏》就是《唐律》,其中对于亲亲相隐有明确的规定:凡谋反、谋大逆、谋判,以及某些重罪,并不适用于亲亲相隐。

“于家延误山东上报灾情的奏折,致使民怨沸腾酿成人祸。又假托红莲教之名,将灾民诬为暴民,大肆杀戮,血流千里,仍上报为功。且声称红莲教散播今上登基之谣言,是为谋反,如今红莲教为子虚乌有,那么散播谣言是为谋反,究竟说的是谁呢?”

于铤冷汗涔涔而下。于阁老正是抓住红莲教散播关于皇帝的谣言才将他们打为反贼的,也就是说散播谣言的就是反贼。那么现在这谣言不是红莲教传出来的,则按照这个逻辑,假冒红莲教来传播这个谣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反贼!

桃华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数。原以为沈数是个武人,没想到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

沈数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在于铤看不到的角度冲桃华眨了眨眼。

这么严肃的时刻——桃华险些笑出来,连忙用力咳嗽了一声,补上一句:“何况圣人云子为父隐,未云为族兄隐。”就算子为父隐好了,于锐可也不是你爹……

于铤低下头不说话,然而紧紧握着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激烈的冲突。沈数也不打算现在就逼他开口,毕竟皇帝要的也不是他现在出来揭发于锐:“你好生养着吧。等你病愈,如果愿意可以跟我去西北。”

于铤猛地抬头,但是沈数已经带着桃华转身出去了,只留下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药膳方子在桌上。他拿起来看看,一笔字秀丽中带着锋芒,收弯转角都透着股子锋利劲儿,倘若不是他刚才眼看着桃华写的,未必敢认定这笔字出于女子之手。

纸上不单详细写明了药膳的配料以及火候,还在下头细心注明:病患肠胃脆弱,初时不可多食,以日一盅为宜,晚饭时食用,十日后可加半盅。如有不适,即来复诊。

于铤拿着这张纸怔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口。但是桃华和沈数已经离开了,小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桃树吐着红葩,仿佛在阳光中微笑。

桃华跟着沈数到了前头,看看四周无人便道:“我看他今天好像松动些了。”之前来诊脉的时候也就比个死人多口气,不管问什么都是视如不见听如不闻,更不必说开口辩驳了。不要看他今天口口声声都是在拒绝,但辩驳正说明他动摇,沉默反而是打定了主意难以改变的。

沈数笑了笑:“我听见你说的话了。其实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回转京城,原就是他自傲之处。”因为自觉在道德上并无缺失之处,所以才有底气拒绝。然而当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就特别容易打动他。

“这个人其实还不错。”桃华说完,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优柔寡断。”

“罢了,反正皇上也不要他现在开口,只要松动了就行。”沈数摆摆手,显然不太想再谈于铤了。

桃华看他眉心皱出浅浅的川字纹,情不自禁地抬手抹了一下:“可是有什么事?”

沈数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眉间擦过,不是特别柔软细腻,却充满了温暖,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笑意:“还是因着那些被抓的人。”

“是了。”桃华也正想问这事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也想赦,只是要有个人提出来才好。”沈数简单地将事情说了,“……若是实在不成,皇上有意让你大伯父上折子。”

“我大伯肯定愿意。”桃华刚想耸耸肩,记起海姑姑这些日子的喋喋不休,又抑制了这个冲动,“皇上若肯用他,他定然会顶上去的。”以蒋钧对仕途之热切,只要皇帝给了机会,他肯定会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