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之底总是不分四季瘆如浓冬,寒意带潮自周身各处侵袭而来,裹得人一身湿冷,困得久了仿似无时无刻不被浸在泉溪之中。
冷汗泠泠地顺眉角滚落,何瑾弈双眼难睁,勉力掀开一道缝隙,模模糊糊地瞧着那滋滋燃烈的火盆,想这牢里难得的一丝暖,竟从此处来。
鞭痕遍布之处疼若火燎,臂上血珠沿肘滚至指尖,滴出地面一小片殷红。
从前十来年间不曾受过皮肉苦,这一回受得刻骨铭心,何瑾弈竟也未感半分委屈,但觉好笑地听着耳里问话:“您今日好生说了,也可少受些苦痛……何小爷该省得,太子这般金尊玉贵,隆宠盈身,皇上岂会放任他身侧藏奸匿反?”
声音近在咫尺,道话人手里长鞭染血,抬起一些将他下颌扶高。何瑾弈嗅得刺鼻腥气,闻那阴阳怪气的调子倏而更狠:“说罢,何家费尽心力接近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何瑾弈不忍笑了半声,合一合汗湿的眼睑,再睁开了仔细来看,入目五官分外眼生,道是刑部问审,却不过是打着幌子,随意指了这一排不上道的小人来予他不快罢了。
他吃力启唇,方才承受鞭刑之时隐忍不肯呼痛,徒耗半身力气,此刻缓了又缓才将话应出道:“为……天行有道……储位不易……为太子之畔……无尔等作奸小人……”
话落只闻抽裂风响,一鞭狠狠落在肩头,鞭尾扫过颈侧,霎时留下一道赤红血印。
眼前人执湿帕将长鞭悠然拭过,那帕上沾着盐水,愈到末端愈污上片片艳红。何瑾弈望他半晌,合眸前的半寸目光还凝着鄙夷轻蔑,彻底将之激怒。
皮鞭如铁,力道渐重,几乎要将他三魂七魄抽离,何瑾弈仿觉骸骨冰凉,而骨外皮肉如炙如灼,两相刺激直令他止不住战栗,偏却将闷哼声死死地压在喉咙里面。
“何小爷不肯说,便莫怪我这般伺候。您若有命活着,再来寻我解恨不迟。”
何瑾弈神思模糊之际尚还听得耳中嘲讽,不由咬牙轻笑。
有命无命又何妨,人心所戚,从来不当是寿数终了,而是万千个求不得。
他纵有求不得何家万全之苦,求不得与平怀瑱相守之苦,却也定要求得太子天命所归,手掌社稷,求得这一朝毒虫蛇蚁,尽遭倾覆。
更愿求得平怀瑱登基之日,终有明君照日月,再无冤罪落人间。
刑室里血腥味漫了个多时辰。
何瑾弈意识回笼,不知何时已回到牢房之中,身下铺着洁净床褥,竟有太医在旁诊治。昏迷前的满腔血气没了,鼻间隐隐散着清爽药香,周身伤痕皆被仔细敷了软膏。
那一时心中忽生希冀,他转眸去寻,原想能在身侧见到平怀瑱,可寻了半晌终究失望。
生时多见一面,已成奢求。
牢外正是夜阑更深。
何瑾弈仅是不知,他所望再见之人不过方从他身边离去。
平怀瑱来此一趟不可久留,除亲眼见他无性命之忧,更为同何炳荣相议两句,不日就要护他离开。
平怀瑱已不可多待,眼下何瑾弈于牢中不再平安,刑部有心加害,教他连一句滥用私刑都斥不得。
这锦心少年数次助他与六皇子相抗,要那几人如何不视他为眼中钉?尤是宜妃,怕是早在十年之前便已深种此恨。
罪未落,刑未决,平怀瑱恐在事终之前,何瑾弈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将他一人带出不难,这无底天牢经年关押了死囚无数,但寻一人予之恩赏,则可令之替了何瑾弈。难的是刑室再压他问审,两相面对,遭人识破。
为解此困,唯有逆反之罪及早尘埃落定。
何炳荣静坐其子身旁,手掌抚于额上,默声陪了整夜。
京外浅春始来,绽叶新花碎于铁蹄之下,香汁染马,策马人却无暇顾及暌违日久的北境春景,一路疾驰踏过城门,半分不将守城兵将放在眼里。
连日奔波终回故里,元将军赶至元府之外,睨了半目那围得不近人情的长枪寒胄,怒而驱马至皇城脚下,勒缰绳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