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钰吉拆开一串鞭炮,要去门外放。老头子表情很担心,起身道:“我来吧。”
她笑了,“你都七八十了,还让你放鞭炮,像话吗?我来。”
话音未落,鞭炮被人抢了去,连同手里的打火机。
盛如初将鞭炮挂在院门外,拎着有引线的那一头,霸道地说:“谁都别跟我抢。”
最近一次检查时,医生说他的智力情商等数据已经恢复到原来的百分之七八十,记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总的来说基本没问题了。
他现在算是一个正常的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点个鞭炮不算什么。
想是这么想,盛钰吉心里还是很担忧,紧紧盯着他,生怕出意外。
啪啪啪……
引线飞快燃烧,点燃了鞭炮,刹那间火光闪烁爆炸声轰鸣。
小狗被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盛如初则捂着耳朵飞快跑回来,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快快!吃饭了!”
鞭炮点完,三人开动,小狗也得到一块盛钰吉特地为它点的大排骨,在桌下啃得很欢快。
吃了没几口,盛钰吉的手机就热闹起来,不停有人给她拜年。
老头子与盛如初对视一眼,苦笑一声,举起杯子干杯。
两人都不能喝酒,老头子因为年纪大肝肾功能不好,盛如初则还处在康复期,不宜接触烟酒等物。
他们杯子里装得是老头带来的鲜榨果汁,一口气喝了半杯,老头子擦擦胡须转脸看向他,盛如初年轻的面庞上倒映着灯光,皮肤紧实健康,肌肉饱满富有力量,从头到脚都生机勃勃,与他的苍老形成鲜明对比。
“你记得第一次跟她见面时的情形吗?”他问。
盛如初轻轻摇晃着杯子,看着里面深红色的樱桃汁,眼睛里光华流转。
“不记得。”
“我记得。”
老头子抬头望向海上的明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
“是的,所以这是我的荣幸。”
他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走过繁华也踏过荒芜。
他拥有无尽财富、无上荣耀,但记忆中最美好的事,是多少年前初次与她的相遇。
繁花烂漫,碧空白云。
她明亮的眼睛让他一见倾心,再也无法离开。
贺年的人太多,盛钰吉接电话接到胳膊发酸耳朵发烫,趁挂断电话的短暂间隙把手机关机,终于恢复自由,可以继续吃饭了。
她拿起筷子吃了只生蚝,看向二人。
“刚才你俩一直在聊,聊什么啊?”
“没什么,快点吃饭,吃完我们一起玩游戏好不好?”
盛如初帮她的果汁杯满上。
“好啊。”
盛钰吉被转移走注意力,聊起别的来。
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酒足饭饱后,老头子提出告辞,二人把他送上车,站在小货车外感慨道:
“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没想到今年会跟你一起过年。”
几个月前他们才刚认识呢。
老头子微笑看着她,眼神温柔似水。
“是很奇妙。”
“那……我们就进去玩游戏了?明天见?”
“明天见。”
老头子挥挥手关上车门,开着老旧的小货车驶入朦胧夜色中。
远处仍然有鞭炮声传来,一颗流星般的光点升入空中猛地炸开,满目璀璨。
盛钰吉想起一事,“我们烟花还没放呢,回来!”
老头子似乎听不见,货车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二人只好自己放,放完就去玩游戏,玩到后半夜肚子饿了才暂停,去客厅吃夜宵。
“老七……其实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盛如初放下碗筷,看着她说。
“真的吗?什么东西呀?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又捡了一枚海螺吧?”
“你肯定会喜欢的。”
盛如初起身去了房间,很快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递到盛钰吉面前。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副红色的针织帽子和围巾,一时间有些疑惑,但是随即就想起了一件事。
她跟四哥第一次共度新年时,去餐厅吃了好吃的,买了红色的帽子和围巾去滑冰场滑冰。
四哥今天送她这个,难道说……
“老七。”盛如初帮她戴好帽子,温柔地抱住她,“我回来了。”
盛钰吉鼻子发酸,泪如泉涌。
四哥回来了,这是她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时隔十年,两人终于又一次共度跨年之夜。后半夜他们没再打游戏,而是在沙滩上摆好躺椅,依偎在一起看星星。
盛钰吉把期间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盛如初满满都是愧疚,搂着她肩膀的胳膊收得更紧了些。
“真希望当时我在你身边。”
“我把001弄坏了。”
“我们可以努力修好他。”
“但是现在的科技水平做不到……”
“那就等,连我都能回来,奇迹一直存在不是么?”
盛钰吉经他这么一说顿时释然了,只要她还活着,就有重新见到001的机会。
毕竟奇迹一直在发生。
两人不知不觉睡着了,夜里风冷,盛如初醒来摸摸她的手,轻手轻脚地抱起她放到卧室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睡了上去,相拥而眠。
翌日早晨,他们打算去市中心的大超市逛一逛,顺便去新开张的游乐场玩。
但是即将出发时盛钰吉接到一个电话,是镇子上的街道办打来的。
她很困惑对方为什么会有她的号码,街道办解释道:“我们在吴城的手机上发现你们有过通话,请问你是他的朋友吗?”
“吴城?”
“住在镇子上的孤寡老人,来这里不到一年,靠卖菜为生。”
他这么一说盛钰吉立马想起来了,点头道:“是朋友,怎么了?”
“他死了。”
吴城死在了大年夜里,死因是脏器功能衰竭,当邻居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据说根据被发现时的姿势分析,他死前应该是在写什么东西,手里还握着笔。
吴城为人随和,朋友却很少,来这里快一年也只跟盛钰吉有来往,其他人都是点头之交。
他跟盛钰吉说有子女在外地,但是经过调查,他根本没有什么子女,甚至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户籍系统上查不出有这么个人,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
他住得房子倒还不错,是镇上人家自己造得别墅,被他给买下来了,据说花了一百多万,但是里面空空如也,家具只有最基础的床、桌椅、衣柜。
盛钰吉接到电话就跟盛如初赶了过去,抵达时街道办的人都站在屋外等她,看见她来松了口气,将一个信封交给她。
“他没有家人,朋友也只有你一个,遗产就交给你处理吧。”
“遗产?”
“这套房子,一千多元现金,还有……一张纸。”
一张纸?
盛钰吉满头雾水,但是顾不上看,询问道:“你们不能再找找他的家人吗?虽然我跟他是朋友,可其实接触的时间也不长,怎么能接受他的遗产?”
工作人员看她的眼神有些钦佩,“好吧,我们会继续找,这些东西就当做你帮他保管一段时间,等找到家人了再还回去。”
“行,谢谢你们。”盛钰吉看了看别墅,“他的……尸体呢?”
“已经送去火化了,镇上会帮他选好墓地下葬,你有意向的话也可以帮忙。”
在四哥没回来之前,盛钰吉想象过自己老去或死去的情形,应该就是吴城这个样子。
对于吴城她感同身受,加上并没有其他重要的事可做,就出资出力帮忙给他办了葬礼下葬。
忙完那些事已经是三天后,大家都忙着拜访亲戚,盛钰吉则跟盛如初坐在小木屋的沙发上,拆开了信封。
里面有一张房产证明、一些钱,还有街道办人员说得一张纸。
她对这张纸好奇得紧,将其他东西放在一边,打开查看。
纸只是随手撕下来的,没有什么特别,上面用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一首诗——《胡姬年十五》。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
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
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
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公元287年,顾野挥笔泼墨,写下这首五言诗,记录了他与胡姬的初次相遇。
公元2082年,吴城在空荡荡的别墅里独自跨年,用苍老的手抄了这首诗。
盛钰吉逐字逐句地念完,眼眶通红,忽然间明白他的身份。
盛如初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好像……欠了一个人。”
“谁?”
她摇摇头没说话,靠在他怀里,手指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
她永远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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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后。
盛钰吉和盛如初在欧洲旅游时,接到华城打来的电话,通知他们沈明渊的生命已近尾声,请尽快赶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两人立刻放弃安排好的行程,乘坐专机回国。
如今全球大部分的医疗行业都被盛世集团掌控,飞速发展的医疗水平使人类寿命延长到一百三十岁。癌症也得到攻克,只要定期体检早期就可以检查出来,直接替换健康的人造器官,甚至可以更换血液和皮肤。
沈明渊因抽烟喝酒等不良习惯,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得了肺癌。盛钰吉得知后让李泽为他准备手术,但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一直拖到现在九十多岁,恶化成晚期,无药可治。
他的固执让很多人都不理解,毕竟他早已成了餐饮行业大亨,有大好的人生等着享受,为什么轻易放弃?
盛钰吉心中其实隐约猜到了他不肯做手术的原因,没有戳穿,只希望他走的时候自己可以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他们认识了七十年,相当于从前人的一生,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
两人很快抵达医院,走进病房时护士在给沈明渊喂水喝,他的皮肤已经松弛,堆积出许多沟壑,身体也佝偻了,但是从气质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与魄力。
看着走进来的年轻俊美的两个人,他哈哈大笑起来,被水呛到,转为疯狂咳嗽。
护士连忙给他拍背,盛钰吉接过她的工作示意她出去,盛如初也一并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沈明渊缓过了气,虚弱地说:“我最害怕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她依然年轻美丽,而他垂垂老矣。
盛钰吉道:“谁让你不接受手术呢?换套内脏做个拉皮,你也可以保持年轻。”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年轻。”
盛钰吉沉默。
两人见面很难得,沈明渊也不希望在生命的尽头还跟她吵,自己转移了话题。
“唐霖那小子前两天来看过我。”
“他都八十了,别老叫他那小子。”
“他去年才在电影里演小年轻,为什么不可以叫?”
沈明渊一激动又咳嗽起来。
盛钰吉很无奈地给他拍背,“好吧好吧,只要你开心,叫他什么都行……他来找你做什么?”
“想见你啊,但我偏不让他见。”
“你个坏老头。”盛钰吉用手指戳戳他。
两人之间如故友般和谐的氛围让沈明渊感觉舒服了很多,连同衰竭脏器与插在身上的管子带来的痛苦也消减不少。
他已经虚弱到坐都没办法坐,但依旧靠在床头与她闲聊。
“欢欢怎么不在你身边?”盛钰吉问。
“前段时间一直在的,我不想让她来,叫她回去了。”
“为什么?她应该舍不得吧。”
“她总是哭,烦人得很。”
沈明渊语气看似嫌弃,实则暗藏关心。
盛钰吉知道他从来都是嘴硬心软,此时心里恐怕已经开始不舍,表面上却还要装作无所谓。
她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拿出自己去旅游时拍的照片,一张张翻给他看。
沈明渊住了好几年的院,也好几年都没踏出过医院大门,看着那些遥远的美景,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还记得当年你跟我认识不久,送过我一箱冬天的衣服吗?那时我曾幻想过,等将来有了钱,要带你看遍世界上所有的风景……”
他沉浸在回忆里,没说几句就剧烈咳嗽起来。
盛钰吉照旧给他拍背,但拍着拍着就发现雪白的被子上竟然染上了一抹鲜红。
这让她方寸大乱,赶紧喊医生过来。
医生检查后发现情况又开始恶化,将其推进手术室里开始手术。
盛钰吉忐忑不安地等在手术室外面,盛如初在旁边陪着她。这副画面让她想起多年前四哥出车祸抢救时的情形,那时她也是守在外面的人,只是病人与身边的陪伴者换了。
她是幸运的,无论经历多大的困难都有人在身边陪伴。
她又是不幸的,富可敌国,长生不老,却依旧只能看着喜爱的人从身边一个个离去。
沈明渊是第一个,接下来呢?宋欢欢、李泽、高胜、唐霖林行……他们都将离去。
或许以后她会认识新的朋友,但最终依然会离开她。
一想到这些,她就不仅仅是担忧,更加害怕面对未来。
盛如初感受到她的恐惧,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准备了一份药。”
“药?”
“将来如果你走了,我就服下那份药,跟你一起走。如果我先死掉,那你就……”
“我也服下那份药,跟你一起走。”盛钰吉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坚定不移。
盛如初道:“如果你想留下来,我不介意在那边等一等你。”
“不,我就要跟你一起走。”
盛钰吉搂住他的腰,怦怦乱跳的心脏总算踏实下来。
一个多小时后,医生走出来,说沈明渊想见她。
盛钰吉进门时听到医生轻声道:“想说的都说了吧。”
现在不说,以后再也没机会。
她按压下心中的那抹酸楚,努力扬起笑容,走到病床边。
“嘿,老头,蛮厉害的,又撑过来了。”
“哈哈……”
沈明渊眯着眼睛笑,边笑边咳嗽,嗓音犹如拉一个破风箱,听得人心疼。
“厉害吧,我可不会那么容易认输。”
“你走了之后餐厅怎么办呢?那么大的产业,你又一直不肯结婚,子女都没有。”
“你不是早就教我办法了吗?”
“嗯?”
“捐了吧,我不算什么好人,临死前造福一下社会,也算是有善终。”
“你倒是善终了,我得亲自送你走,跟你女儿似的。”
“让你不老,这是对你的惩罚。”
“好吧。”盛钰吉趴在床边看着他,想把他的模样永远记在心底,“老头,这辈子后悔吗?”
“不后悔。”
“你更喜欢当警察还是餐饮大亨?”
“啊,那我得仔细想想……”
沈明渊慢慢合拢眼睛,呼吸也从急促变为虚弱,最后一片寂静。
医生走过来,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脉搏,扯高白布盖住他的脸。
盛钰吉退后三步,站在盛如初的身边,在他的陪同下看着他们将担架车推去太平间。
平静、祥和。
普普通通却又奇妙的一生。
盛钰吉准备亲自筹备他的葬礼,因此还需要在华城市住几天。沈明渊的尸体被送走后,他们也打算离开医院,出发为他购买墓地。
在私人医院豪华空旷的大堂里,他们撞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顾云廷。
早在三十多岁时顾云廷就表现出对长生不老的强烈欲望,尽管没有从她这里得到秘诀,但是每当医疗水平进步取得某项突破时,他总是第一个尝试的。
如今的他也九十多岁了,外貌却只有五六十,头发花白,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色西服,永远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好似世间没有他拿不到手的东西。
云端集团仍在发展,尽管比不上盛世,但是也鼎鼎有名。科技的进步给了他们更广阔的空间,据说已经涉及太空产业。
二人看见彼此,都有些惊讶。当顾云廷的视线移到盛如初身上时,更是化为一抹讥嘲。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事。”
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这就是所谓的伟大的爱情么?
盛钰吉紧盯着他,“你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对吧?”
“是啊。”
“告诉我。”
顾云廷冷笑,“凭什么?我承诺过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
他围着她转了一圈,目光始终在打量她年轻的身躯。
“真是奇妙,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模样……不过有得必有失,既然你永葆青春长生不老,那我就让你一辈子在迷茫中度过,永远不知道答案。”
他抬手放在她的肩上,盛如初将其一掌拍开,把盛钰吉拉进自己怀里。
顾云廷捂着自己发麻的手,很想继续奚落他们几句,但是一张开嘴,就无法自控地说出了真心话。
“他真的很蠢。”
“我还有见到他的机会吗?”
“你难道愿意见他?”
盛钰吉顿时语塞,难以回答。
“这就对了,如果你不想见,有没有机会都一样。如果你想见,或许他就在冥冥之中陪伴着你。”
顾云廷停顿了一秒,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身旁的盛如初。
“你说对吧?”
盛如初淡淡地微笑,没有说话。
顾云廷扯了一下嘴角,最后看了盛钰吉一眼,绕过他们向电梯走去,高档皮鞋在光滑的地面上敲击出冰冷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