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后云秀便来给她爹拆台,“还好你拒绝了。他现在是招你进幕府,等栽培一阵子后,定然又要逼你考科举。待你考中了进士,他就要嫁女儿给你了!”
十四郎忽然露出了恍悟、懊悔的表情。
云秀立刻补充,“我可不是他闺女,我出家了!”说完便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同十四郎不一样,她脸皮起码有他十层厚。抿唇一笑,“我们自己就能给自己做主,多自在。才不要受他的安排。”
十四郎脸上越发红透,却微笑着调侃,“婚后也不回门吗?”
云秀笑道,“不回。”
衢州的事算是有了着落。
大致观摩了一阵柳世番如何应对此类事件,十四郎显然心生敬佩了。然而想到这样能干的官吏居朝为相七载,天下依旧凋敝至此,不免又感到难过。
很快他们便离开浙西,前往宣歙,再一路北上,前往淮南、汝南一带。
越往北便越多匪,更远不如扬州物阜民丰。同几个山头的土匪打过交道之后,十四郎的心情便一直不怎么开朗。
这一日进山时便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十四郎忽的说起还不曾在山上看过雨景,两人便不急着躲避。一路观赏着山间雾蒙蒙的雨色,一路前行。遇到猎户,还换了块儿鹿腩。临近晌午时,雨大了,他们便寻了处山洞歇脚。用火石敲打了半晌,最后还是靠云秀的法术点起火来。
便望着洞外雨帘,烤着鹿肉,漫无边际的闲聊着。
聊着聊着,十四郎便睡了过去。
再往北便是四战之地,中原被战火蹂|躏得最破败的地区。想到十四郎将看到的情形和他可能会有的心情,云秀便觉得心疼。
吃饱喝足,云秀便伸着懒腰往那裸石上一躺。伸手遮住明得耀眼的天光,笑道,“真是好地方啊。”
十四郎也望着远处竹海与群山,道,“确实是结庐隐居的好去处。”
云秀便翻身起来,笑眼望向他的眼睛,“待日后你致仕了,我们便在此处建宅子隐居吧!”
十四郎怔怔的看着她,竟没能做声。
云秀便道,“莫非你不打算功成身退,还想在宰相任上坚守到最后一刻不成?”
十四郎这才愣愣的道,“那时你还会在吗?”
“嗯。”云秀便笑道,“既约好了要一道修红尘,那当然就要修到两人都从红尘中解脱才行。只要你还在,我便不会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输入法,错别字简直防不胜防啊
第106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四)
李沅翻身下马,随手扯去披风,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甘杏茶润一润喉咙。也不管身旁是否有托盘,随手将茶盏一放,便大步往正院儿里去。
身后一群人捡披风的,接茶盏的,边追边向他通禀杂事的……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
李沅听若不闻的任人服侍着,不知听到谁的声音,忽的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行人忙刹住脚,定住面容姿势供他检阅。
李沅见他们跟面捏的小人儿似的姿态各异,又乐又恼,“行了行了,别都围着我聒噪!”一行人嘿嘿赔笑起来,李沅才问,“老九何时回来的?”
身后唯一站得还算直的人赶紧提袍上前,“跟三哥就前后脚,这不,我衣服都还没换呢!”
李沅上下一打量,见他衣衫鲜丽,油光满面,心中便生不悦。却也没动声色,只挑眉问道,“我嘱咐你的事没忘了吧?”
“给三哥办事儿,岂敢有片刻怠慢?”
“那就好。”李沅道,“先去换身衣服歇歇脚,再到我那儿复命吧。”
他虽没发火,可身旁人跟随他日久,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他的心思,岂会察觉不到他的不悦?
被称作老九的人很快便换了身不那么招眼的家常衣裳赶来见他,寒暄过后,先向他送礼,道是父老乡亲感念恩德,特地托自己带来给景王殿下尝鲜来的,没什么贵重物件,稀罕在都是独本地才有的时令山珍……
尝鲜这种事,李沅最喜欢。凡他没见过的,不拘贵贱,都能得他片刻青眼。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野果确实令他消气不少。
却也没忘了正事,“你出门一趟,面不见风霜色,膘倒是养起来了,怕没把我吩咐你的差事给忘了吧。”
那人忙道,“这哪敢忘!是小人久不曾还乡,家中亲人欣喜万分,顿顿鱼肉的喂养,生生把冬膘给喂出来了。又想到回来就能见着三哥了,不敢让三哥见着劳苦相,才特地挑了最体面的衣服来穿……三哥吩咐的事,岂敢不尽心?”
李沅不置可否,“那你就说说吧。”
他受十四郎启发,派人出去替他了解民情。
听十四郎说得条分缕析、一目了然,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不就是打听打听一地农户家有几亩,年收几石,赋交几斗,盈余几何,跟文书记载有几多出入;若欠债是因何而欠,如何偿还……吗?能记会算的人都做得来,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天赋才能。他派出的人足以胜任。
谁知此刻听来,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按此人所说,每丁都能分足百亩之田,税负不过十之二三,每户每年盈余动辄百十贯钱……倒是都有数,细加追,也能说出所以然来。可这数和十四郎的一对比,孰信孰伪一目了然。
李沅已冷下脸来,“临行前本王切切叮咛,令你粗衣草履多在乡野走访,探访民间贫户生计。你却打探来一派太平祥和。若连贫户都如你说的那般保暖盈余,外头唱的那些新乐府是怎么来的?你该不会是打着景王府的幌子去耀武扬威了一番,编了些数回来糊弄我吧!”
他骂起人来荤素不忌,底下“兄弟”们早习惯了,然而如今日这般正经的震怒却是头一回。那人吓得立刻请罪,辩解,“殿下明鉴!那些写诗的人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只是拿百姓来沽名钓誉罢了。看到个笸箩就能想成筐,看到个乞丐就想到天下大乱,极尽夸张之能事以恫吓主君。实际上何尝真把百姓放在心上了?他们那张嘴,吃足了山珍海味,剔着牙就能说出‘农夫犹饿死’来,最不可信。您看那些写新乐府的,哪个清贫了?”
若非那些事是十四郎告诉他的,李沅说不定还真被这番话说动了——能在他跟前露面的,都是已经或即将飞黄腾达之辈,当然都不清贫。甚至还有官声狼藉,以贪渎苛酷著称者。酒饱饭足之后,也确实都爱吟诗。
“小人不敢说旁人写的是假,然而小人说的也俱都是亲眼所见!”那人见他似有动摇,忙又补充,“前两年战事多,赋税还稍重些,却也没到饿死人的地步。这两年战事少了,赋税自然也轻了。今年圣主履位,又有减免,民间无不殷实富足。穷人自然也是有——便是开天盛世时也有破落农户,此历朝历代所难免。然而就小人所见,家乡富绅都是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往往乐善好施。修桥铺路,悯老惜弱,施粥赈灾,都仰赖他们之力。对佃客也都有情有义——否则谁为他们耕种?倒是有些多好吃懒做的刁民,不思勤恳节俭自力更生,每日里游手好闲,他们穷困饿死也怨旁人吗?更有些幻想一日暴富,不劳而获者,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这种人就更不足为殿下道了。”
“——你家在关中,竟也有寇匪吗?”
那人忙道,“些许不成气候的小贼罢了。”
李沅知道听不到更多有用的话了,沉思了片刻,道,“你滚吧。”
他派此人前去,是因此人出身贫寒,本以为他能说些和旁人不一样的实话,谁知他仇贫爱富更甚富人。然而他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究竟有几分真伪,李沅还真分辨不出来。
琢磨了一阵子,便吩咐人挑些新鲜稀奇的野果出来——他要去兴庆宫走一趟。
大行天子归葬之后,皇太后便从大明宫迁居到了兴庆宫。迁居之日天子还曾大摆酒席为母亲庆祝,因此招来言官颇多规劝——先帝园陵尚新,新皇便在宫中举筵席,实在大不妥当。可惜天子根本不听。而素以简朴守礼,不喜宴饮游乐著称的太后娘娘,不知为何竟也置悠悠之口不顾,盛装出席了这场为她举办的乔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