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2 / 2)

那小姑娘似是没料到他能这么硬气,略一琢磨,道,“还有比弑君更大的罪吗?”

陈玄志冷笑,“弑君、弑君……我且问你,人拿刀子杀人,是人杀人还是刀杀人?主子们谋划驱使奴才杀人,是主子杀人还是奴才杀人?”

“……你有什么凭据?”

“我没凭据,”陈玄志破罐子破摔,“有本事你也像逼问我这个无名小卒一样,去逼问那些弑父、弑夫的天潢贵胄啊!”

“审完你我自会去问。”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只是你也别信口开河。你是天子近侍,若没拿够好处拿足把柄,旁人差遣得了你?你若不是同谋,得了信儿,回头向天子告个密,他们岂能成事?”

陈玄志被她问住,知她并非一腔热血容易挑拨之辈,心下便又有些发虚。

他正搜肠刮肚着,那小姑娘身旁来索命的天子鬼魂又一声怒吼,震得陈玄志心里一缩,慌得抱住头惊叫起来。

小姑娘抬手安抚鬼魂,边好整以暇道,“你只管有一说一,我自然听得出真伪。若你要替人掩罪,或是嫁祸于人,那也不打紧——横竖人是你杀的,我就在这里索了你的命,你也不冤!”

陈玄志还要再权衡,那小姑娘手下鬼怪忽的冲将出来,獠牙几乎咬上他的脑袋。陈玄志吓得立刻高呼,“我说,我说!”

云秀诘问得不错。弑君确实不是件小事,若无共同的利害,淑妃一党还驱使不得他们。

促使他们结党的契机,是柳真人的丹药。

天子服食了柳真人的丹药之后,性情剧变,动辄暴怒,一暴怒就要打杀触怒他的人。最要命的是喜怒无常,根本没人能摸准究竟何事会触怒他、何事不会。

接连两人被天子杖杀之后,宦官们人人自危——昔日谁都想当天子近侍,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

宦官们开始各谋出路。而宦官之间也是有朋党之争的。

天子性情剧变之后,对太子也越来越不假辞色。暴怒之下甚至责打了太子,已流露出废立之意。

素来同澧王交好的人,便想趁机怂恿天子废掉太子,另立澧王。素来同这群人交恶的,当然不愿令他们得逞。

于是后一群人便汇聚到太子身旁,自然而然的同淑妃一党走到了一起,开始谋划如何令天子尽快“暴卒”。

陈玄志这个小人物,便在此时成为天子近侍——他的前任是被天子杖毙的。陈玄志被推上死地,难以自安,很快便被淑妃、王卫清一党拉拢说服。

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子睡熟后捂死他,但陈玄志太胆小了,几次没能下手。引起了淑妃和王卫清的不满。

陈玄志知道难以脱身,已有意向天子告密。谁知那日服侍天子服用丹药时,忽的大喊有人要谋害他,并认定陈玄志与他们同谋,呵斥人来拿住他。情急之下,陈玄志抄起绑帷帐的绳子死死勒住了天子……

“我弑君有罪。”陈玄志道,“可我只是为活命——比起那些为了皇位弑君的,我算什么!他们谋划弑君,可不比我是一时情急。”他看向天子的魂魄,状若癫狂,“陛下您还不知道吧?那柳真人也是淑妃安排的!他们早就在丹药中下了毒,纵使我不动手,您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他们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必要置陛下于死地,我又算什么东西?”

云秀问,“你说柳真人是淑妃的同党?”

“我亲耳所闻——太子被责打后,他们让柳真人加重毒量。过后又不放心,叮咛我务必今夜成事,逼我下手。”

云秀轻轻舒了口气。

她确实想过,天子被弑杀一事同淑妃、太子脱不开关系。可她一直以为淑妃的弑君之心,萌生在太子被天子杖责之后——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素来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女子,竟这么早就有了杀人之意。

云秀抬手驱散了附着在残魂之上的灵力,天子的鬼魂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风里。

没了厉鬼在侧,陈玄志明显松懈下来,如烂泥般瘫坐在地上舒缓气息。

这种小人物,虽不招人恨,却也很难招人喜欢。虽难激发人的怜悯,可他若被杀了,也同样会令人感到不适。

云秀不由向身后看了一眼。

——景王李沅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最初他似乎想冲进来抓人,不知为何中途改了主意,令随从们离远些放风,自己则近前听墙角。出于某种并不善良的冲动,云秀没有阻拦或是拆穿他,而是放他近前。陈玄志的话,他应当都听见了。

云秀不确定,他听到这些话后是什么感受。也不确定待他接受现实之后,会不会杀陈玄志灭口。

——按照天家父子相疑的传统,应当不会吧。

“听你的说法——新皇即位,你该是有功之人才对,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她又问道。

“……那一日除了我之外还有旁人在场,那人打晕了我。”一旦开始招供,似乎就没什么该说和不该说的区别了,“我一醒,他们就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哪里知道啊?我就觉得一阵风冲进来,灯台凭空就抡到我头上。可我说出来,谁信啊!淑妃心思那么深,指不定疑我什么——万一怀疑我不肯招供是别有居心怎么办?再说,什么‘有功之人’,我就是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奴才,还弑君了。新皇都登基了,还留着我干什么啊?”

“你倒是很明白。”

陈玄志没应声,却忽的意识到什么,“——那人不会是你吧?”

云秀自然不会回答他。

不合时宜的道一声,“你且好自为之吧。”便和来时一样,无声的离开了。

李沅显然看到了她,却没有跟上来找她的麻烦。

云秀施展隐身术,悄然失去了踪影。

第100章 锦瑟无端(八)

“勒死他。”李沅吩咐。

李沅提前将下人支开,故而除他之外无人听到陈玄志的话。但对李沅的命令,这些人也一向都不问为什么,只管奉行不违。若足够自信摸准了他的心思,指不定还会擅自发挥一二来讨他欢心。当然,若发挥不好,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也有够受。

许是物以类聚,天长日久的淘换下来,如今留李沅身边的已都是些和他心照不宣的混不吝。跟他一样的百无禁忌、飞扬跋扈,捅破了天也只当是跪下来请个罪就有人替他们兜着的事。杀个脑子被打坏了的失势宦官罢了,有什么顾虑?

便有人接解下衣带进屋,也不管陈玄志如何惊恐辩解,上前便勒住了他的脖子。

李沅在外头听着——其实也没什么可听的,陈玄志只在人进屋时惊叫了一声而已,随即便被捂住嘴勒了脖子。

连挣扎都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堪称寂静的某个人的死亡过程,和每一个平淡无事的日常一样枯燥,且令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