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以外国王子为臣,并非没有先例。汉朝孝武皇帝封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为光禄大夫, 胸怀之广彪炳千秋, 后来金日磾平定叛乱、辅立幼主, 堪称大汉的中流砥柱,亦是千载之下一段佳话。
乾宁帝意欲任用昆恩可汗之子苏勒特勤,兴许就有效仿前人之意。
可此一时彼一时,汉朝的金日磾已无复国之志,而苏勒身为突厥正统,肩负的使命远非他一人能决定。
同样是凭借大梁的扶持夺回突厥王庭,称臣与不称臣全然是两种处境。
倘若苏勒选择归顺大梁, 突厥子民可否接受一个曾在他国为臣的人成为他们的可汗?
徐太夫人皱眉道:“陛下真有此意?”
嘉德郡主道:“其实这不仅是皇兄的想法,更是兵部尚书谢大人首先倡议的。”
徐太夫人十分惊讶:“哦?竟然是他?”
既然是谢迁的策略, 以他沉着多谋的为人,想必另有深意。
嘉德郡主道:“此人虽是突厥的王子, 却因被叔父篡夺了可汗之位,自少年起便流亡在外, 名存实亡,便是将他推举上位, 也不孚众望,不如在大梁领受一个爵位虚衔,名义上可调兵遣将,跟着大梁的将领在西北边境打几场胜仗,先标榜起士气与名声,到时再北上讨伐始毕利可汗,旧日臣民岂有不宾服的道理?”
由此,大梁也可借此机会再次中兴。
徐太夫人道:“知易行难,谢尚书此举还是冒进了。”
嘉德郡主向来偏心自己的皇兄,道:“母亲此言差矣,若凡事萎靡不前、一力求稳便是最好,圣人又怎会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样的教诲?”
徐太夫人知道她的执拗劲头又上来了,也不再纠缠,只等儿子回来,看他如何说。
···
紫禁城端本宫外,暗红的宫墙仿佛延伸到天外的尽头。
两个同样高挑挺秀的少年立在宫墙下,随视线愈发收紧的高墙将他们的身影压抑成渺小的两段光影,可在这格格不入的宫闱中,他们的脊背却从来都是笔挺的。
也许是出身行伍的缘故吧。其中更高一些的少年是镇国公的长子徐夷则,他知道这迷宫样的宫闱,不过是一只华美的盒子,用金锁将内外的人隔开。
何况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上一世,他曾在此度过很漫长的光阴,他并不是这里的主人,却可以操纵它的主人做任何事。人们常说弄权者不得善终,他却不以为然。
别人是弄权,他是摄政,怎么能同日而语。
另一人,他的堂弟徐泰则却显露出一丝敬畏,外表上的沉着更多的是为了掩饰不安。
就在高墙的背后,太子居住的端本宫内,他的伯父正在和太子密谈,那位被他们千辛万苦从西北护送回京的苏勒特勤也在其内。
徐泰则真想和堂兄说说话,缓解心中的焦灼,可惜他只剩下挺着背装作若无其事的力气,在这暗红色的漩涡中,纵使没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不敢有丝毫不规矩。
人们称皇帝为天子——天是无处不在的,而此时头顶上那赤红的晚霞,似乎正应了皇帝方才的怒气。
苏勒特勤并不像领受虚衔,皇帝觉得自己失去了对时局的掌控。
胡思乱想间,宫门开启,两个面目刻板的宦官走了出来,照本宣科似的开口道:“太子殿下与镇国公相谈甚欢,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讲。殿下命宫人在配殿设宴,请二位公子入席。”
徐泰则迟疑地看着堂兄,尽量用眼睛表达自己想说的话——里面情形究竟如何?
镇国公一个板上钉钉的滕王党,能和太子相谈甚欢?滑天下之大稽!
他还在使眼色,徐夷则却已谢过两位宦官,跟随他们进门了。
徐泰则重新挺起腰杆跟上去,的确,这种时候还纠结那些有什么用?太子相邀,他们还能驳太子的面子吗?
是凶是吉且看天命了。
两个太监连头都没抬,却能感知两位公子身上透露出不同的态度,毕竟他们就是赖此为生的,不需看人脸色,只要听听脚步、动动心眼,就能将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猜出八九不离十。
大公子徐夷则稳健笃定,三公子徐泰则勇气虽佳却差着火候。
算算徐夷则今年也才十九岁,可他怎么就不畏惧呢?何况他那副不讨喜的长相——担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罪名,若不是皇帝看着镇国公的面子,是绝不会委任此人一官半职的。
兴许气数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太子生来羸弱多病,端本宫也是一样,西方明明余晖煌煌,这座宫室却已先一步进入黑夜,甫一踏入门槛,便觉出阴冷透骨的气息。
宦官引着二人进了配殿,殿内轩敞开阔,因已上了灯烛,火光映着晶亮的银质杯盏,一面雪光耀目,驱散了晦暗的压迫感,头顶上嵌着碧绿贴络华文的井口天花莹然若翡翠,虽是东宫配殿,却已如蓬莱仙宫般令人瞠目。
没时间任由他们细看,乐官们已吹打起单调舒缓的雅乐,指引他们入席,菜肴是光禄寺准备的,花样繁多却谈不上可口。
这种时候,就算是玉粒金膏,也没有仔细品尝的心思。
就在此时,正殿传来一阵骚乱声,两个宦官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让两位公子稍安勿躁,不必惊慌。
“殿下请大公子近前叙话。”
徐泰则吃惊地看了眼堂兄,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我呢?”
宦官道:“请三公子在此稍候。”
徐泰则无话可说,默默目送徐夷则离开,却见到一个宦官拿着一张丝帕,从正殿向宫外飞也是的逃走了。
正殿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药香,枳实黄芪的苦涩气味已渗入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因为太子有眼疾,不宜多见光,只有两盏昏暗的宫灯聊作照明之用。
徐衡立在下首,年约弱冠的苏勒特勤则赐座于正中的靛青销金的纱帐外,断续的咳嗽声从帐中传来,徐夷则便向着那处跪拜行礼。
“平身吧。”太子道。
徐夷则起身,退到父亲身后站定。
前面传来纱帘的窸窣响动,太子竟命人将帐子放开,随后,极难得地带着兴味打量起堂下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