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火器库虽则被毁,却依旧挡不住西行的脚步,只是火器库被焚,徐衡最擅长的火器战术施展不开,不知京营区区三步兵,数千骑兵,能否挡得住突厥的铁骑。
洪昌出来了,先在马车上见礼,冉念烟也不客套,长话短说,命他托人脉留意刘梦梁宅中的情形,他虽是中官,可是大梁的宦官但凡有些脸面的,都自掏腰包在皇城附近置办宅院,家里也雇佣小厮,这些小厮多半相互认识,倘若打听到琼枝和夏师宜的消息,第一时间来报。
洪昌应声,顺便将新的账册呈交过目,冉念烟收下后才回到公府。
流苏、奶娘、郝嬷嬷、从南府过来的喜枝、管事娘子周氏早已在门口迎候,另外几房也派了人来,见冉念烟腿上受了伤,流苏立即叫来事先准备好的肩舆,将她抬回梨雪斋,临离去前冉念烟嘱咐郝嬷嬷招待两位将官用茶饭,他们推说军务紧急,上马掉头就走,赶车的结了银两后也自行回到双桥镇。
回到梨雪斋,不需多想,母亲一定是在菩萨面前念经祈祷,自从薛自芳被逐出侯府,母亲便噩梦缠身,梦境的内容十之八、九和两个未出世便早殇的孩子有关,也是为此,母亲变得更信神佛,若能求得内心宁静,倒也不失为一种可靠的寄托。
也正是由于这个缘由,母亲对待事物较之从前平和许多,见冉念烟受伤归来,只是将她安顿在床上,嘱咐几句安心休养,并未过多责怪或是刨根问底,苛责她父亲。
请来太医院的大夫检查伤情,对方只说已经被处理过了,骨骼已恢复正位,替她重新换了更轻便的竹木夹板,接下来再休养三个月,避寒风、忌冷水,之后不会有任何影响。
奶娘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冉念烟知道她是担心夏师宜。
待大夫离开,奶娘坐在床边,笑中带泪地道:“小姐能回来就好,出了这样的事,太夫人又犯了一次病,我和夫人在佛前祈愿,只求小姐能回来,其余的事,无论是镇国公的安危还是二老爷如何,都听天由命去吧。”
她握住冉念烟的手,“还有我那个儿子,我当年叫他立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他能保小姐周全,很好,他本就该这样做的。”
冉念烟知道她的心情,叹道:“奶娘,夏家哥哥可能没事,不过我才命人着手去查看,还不能肯定,在此之前,请奶娘暂且宽心好吗?”
奶娘当即擦着眼泪,压抑着惊喜,道:“这是真的吗?”
冉念烟点头,随后第一次见到奶娘在她面前掩面痛哭。
不过她还注意到,奶娘提起了二老爷徐德。其实也不难猜测,火药库被毁,虽说是突厥的先遣军舍命相搏,无人能挡,可看管不利的罪名毕竟要记在徐衡身上,尤其是大军开拔前发生此事,于士气不利。
那么相对应的,徐德在朝中必然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吏部统领百官,他身为吏部侍郎,那本就是被万人紧盯着检点错漏的位置,如此一来,更是要面对千夫所指。
闭门休养了两个月后,差流苏打听外祖母的病症如何,听说好些了,冉念烟恳请到荣寿堂探望。
她是坐着肩舆去的,进了门,为了让外祖母宽心,只让流苏和小丫头文娉搀扶着到病榻前,外祖母一身中衣,头上缠着防风的首帕,免了她的礼数,命她坐到床边来。
外祖母到底是六十花甲的人,今年的风疾较往年来得迅猛,又正逢多事之秋,鬓边添了无数白发,更可叹的是满脸憔悴病容,一旁的流苏不敢说,却觉察出这多半是下世的兆头。
外祖母依旧拢着外孙女雏鸦般乌黑的鬓发,笑道:“盈盈,我不见你是为了让你好好养伤,你可因此记恨外祖母?”
冉念烟道:“外祖母今日想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谁还记得以前的事。”
外祖母道:“那就好,你最近在做什么,读了几部书了?”
冉念烟道:“近来偷闲,只是在家跟着母亲抄写佛经,为舅舅和父亲祈福,祈求他们早日收复宣府,听说京军在居庸关打了胜仗,可在土木堡又被突厥的援兵伏击,只求明日邸抄传来的是好消息。”
外祖母无奈地笑了,道:“你的心意是好的,可是为了抄经耽误别的,不是好事。我起初也信这些神佛,到老了却看明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中已定,神佛亦是无可襄助,你大可不必再抄这些东西,安心读书去吧,刺绣针黹你不爱做,也可暂时放放。”
冉念烟道:“读书虽好,只是最近颇多滞碍,不得其解。”
外祖母道:“这岂不容易,别人家还要聘塾师,咱们家有个现成的女先生——你的三舅母,我派人告诉她一声,你去向她请教,她是经过风浪的,有她开解,你也不会苦恼于西北的战事,京城也不是第一次被突厥围困,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不可因这一次便耿耿于怀、梦魇难消,你的路还长着呢。”
外祖母这是在暗叹她母亲的遭际。
冉念烟早就有向三舅母请教的意思,只是畏惧她的孤高,不便自己去求她,当即谢过外祖母,第二日就到三舅母何氏那里拜见。
却见徐安则在院子里,忽然想起在扶摇亭讲书的莫先生因其子补了火器营的刀笔之吏,请假一日为其子践行。
想来莫先生是个文墨极好的老秀才,可他儿子的名声却不敢恭维,大抵是陪着少年公子们游走花丛,写一两句酸诗糊口的浪荡儿,难怪蹉跎半生得不了一官半职,连这样的人都入了火器营秉笔,怕是西北战事吃紧,火器又不足,只能加派人手务求弥补供应,其中免不了贪弊横行、钱权谋私、滥竽充数。
徐安则帮着搀扶,让她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好,道:“先别进去,二伯母在和我母亲说话呢。”
☆、第五十二章
曲氏素来与人为善,绝不在台面上触犯别人的忌讳, 例如与何氏来往, 因知道她年少守寡, 自律甚严,不喜交际,便从不上门叨扰,今日既破例来了,十成是有不得已之事相托。
联系到近来二老爷徐德摄理公府事务,朝廷上又因西北战局反复施压,有主战, 有主和,却都一致认为京营大火是徐衡的罪责, 徐德留在京城如逆水行舟,不知何时一个浪头翻起, 舟破人亡。
若是反击,他怕仇恨被转嫁到自己身上, 将来大哥回还是铁打的国公,自己则不然, 只说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孔树行,现在的西北总兵殷士茂就是他的门生,徐衡北上间接驳了殷士茂的脸面,孔树行鞭长莫及,几年里不免对徐德多加“关照”,如此寒来暑往,徐德眉间的“悬针篆”又深邃几分,险些要破开额头的“官印”。
丈夫有难,做妻子的焉能不理睬,曲氏念及妯娌何氏虽是无依无靠的寡妇,娘家却有些来头。
何氏的父亲就是京城本地人,致仕前官至都察院御史,一生上了无数弹劾奏本,凡是有名有姓的京官,无一不被何老先生参过,极少数没被参过的,酒席宴前都少了谈资,回家还要反省自己那点做得不够,没入何老先生的法眼。
四十年宦海沉浮,何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言官魁首,如今都察院与六科廊的言官,泰半领受过他的衣钵,能直接驳回皇帝诏令、代天子以察百事的六科给事中苗呈露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曲氏心想,朝廷的事和外面一样,比的就是声势,若能借何家之力拉拢苗呈露为丈夫说话,便是在舆论上占了上风,有靠嘴横行朝野的言官支持,孔树行之流就奈何不了徐德。
何氏是什么人,一眼看透她的来意,听她说了些家里外面的琐碎,何氏只是端着茶盏,抿了口香茶,叹道:“我看这事的症结还是在大哥身上,现在西北战局是一胜一负,若是大哥得胜凯旋,莫说一个吏部尚书,便是陆首辅站出来指摘咱们府上的不是,陛下也要护着咱们。”
她敢说陆明,是因为陆明负责督造火器,弥补军需,起码在这件事上和徐衡是一条线上的两只蚂蚱,用他举例,不会被误会。
曲氏干笑两声,道:“谁说不是呢,可眼下的难关还是要过的,弟妹也知道,咱们那位大嫂本就不管事,现在又在太后山陵前居丧守孝,愈发的不理红尘俗事,家里外面事多,光说老太太这场病,也是六十的人了,久病伤元,谁不整夜悬着心,按说我虚长你几岁,理应出面操持,只是外面的事没个准消息,我总是安不下心料理家事,两头焦灼,总觉着身子不好,怕是压着一场病,只等着这根弦绷不住了,就要病来如山倒,拦也拦不住的。”
她一旦累垮了,家里轮不上何氏这个寡妇派事,接手的自然是四房的媳妇李氏。
李氏向来打压三房,话到此,何氏也明白了,若不帮着曲氏摆平苗呈露,她和四房的联起手来算计孤儿寡母,太夫人又病着,何氏也是无可奈何。
何氏道:“能替嫂子分忧固然是好,我且想想法子,嫂子也莫要心急,朝廷里的事虽则瞬息万变,可我也说了,在大哥回朝前,没人敢盖棺定论,也都会留得一线余地,咱们家也是一样,人脉是要找,可也不能急着先发制人,必须是敌进我退。”
她们在屋里你进我退的打太极,院子里的冉念烟还未着急,徐安则先有些挂不住脸了。
他踮脚往门内张望,小声道:“怎么那么久?”
说罢,歉意地朝冉念烟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