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近来有意分权治之,将部分诏令的起草与校对之务交给了翰林院,如今楚钧临朝监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越发重用起翰林院来,前些天还在上朝的时候当庭夸赞了几位学士,虽是只言片语,但已足够那些热衷于揣度上意的人去琢磨了。
各种传言的甚嚣尘上也直接改变了这一批新晋士子的意向,从避之不及变成趋之若鹜,毕竟现在的翰林院已不再是纂修文史并写诗做赋的地方了,照这个趋势看来,以后兴许能有大作为。
也难怪宋玉娇失落,这阵子整个中书省估计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夜言修没有再提敏感的事,微微扬唇道:“不管如何,这些东西于你而言还是太重了些,不如我帮你一块儿送到御书房去吧。”
宋玉娇温婉地笑了笑,还没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了悦耳的女声。
“言修!”
他回身一看,颇为讶异:“明蕊,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蕊急走几步迎上来,粉嫩的脸颊上还挂着几颗汗珠,像是一路跑跑跳跳过来似的,到了夜言修跟前倏地露齿一笑,明媚得犹如绿意昂然的春日一般。
“我来这儿有点事。”她的视线越过夜言修肩头,又忽地收了回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空么?帮我个忙好不好?”
夜言修滞了滞,下意识看向宋玉娇,她冲二人微微一福,善解人意地说道:“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说完她就步出了长廊,身形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短短一句话,既没让夜言修两头为难,也没有令陆明蕊觉得尴尬,这样八面玲珑的性子本该被所有人青睐,但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例外。
她不喜欢她,非常不喜欢。
夜言修垂眸,发现陆明蕊神色微凝地盯着宋玉娇离开的方向,不由得挑起眉头轻笑道:“人都让你挤兑走了,连背影还不放过么?”
他瞧出来了?
素来坦荡的陆明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羞赧之色,不过说起话来仍是理直气壮:“谁挤兑她啦?明明是她自己要走的,本太医可没工夫特地从西宫跑过来赶人。”
“那你是干什么来了?”
夜言修深觉奇怪,她们这些太医一贯是奉诏出诊,尤其是她,无事绝对不出太医院,如今楚襄不在宫里,楚钧也没有不妥之处,她来东宫做什么?正想着,陆明蕊无力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给出了答案。
“前阵子凌兮托我为她研制一种药,好不容易有了进展,我寻思早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让她也高兴高兴,却忘了她已经跟着陛下离宫了,唉,我这脑子真是……”
她兀自念叨着,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夜言修已然眉头紧皱。
“凌兮病了?”
“没有,不是给她用的。”陆明蕊猛然想起端木筝中毒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打了个岔就想糊弄过去,“哎呀,都说了让你帮我个忙了,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夜言修仍有些挂怀,一时忘了要答话。
陛下与凌兮此去已有月余,不知江州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案子查得顺不顺利……
他越是去想,那抹柔桡曼妙的身影就越深刻,立若淡淡青山,动若盈盈秋水,仿佛嵌在脑海中一样。继而他又想起与她见过这么多面,竟有好几次她都是受了伤的,愧疚袭来的同时,他更加觉得陆明蕊是为了她才这般遮遮掩掩的,也就更加担心。
若是有什么病没治好,千里迢迢远下江南又怎么受得住?
夜言修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褪去,冷不防被陆明蕊敲了一下,这才回了神。
“我有几味药材遍寻王都都没找着,想去翻翻你们夜家压箱底的好货,言修,你就应了我吧!”
陆明蕊跺了跺脚,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夜言修觉得她是为了岳凌兮去弄药材,当即就答应了,还道:“现在就出宫?”
“嗯!”陆明蕊拉起他就往外走,一扫之前的性急,笑嘻嘻地说,“明儿个旬休,我本来也是要回家的,正好可以蹭你的车!”
“你啊,小时候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是别人家的新鲜。”
夜言修瞅着她,神情略显无奈——她爹是太医院院首,娘是谢家仅存的嫡女,何曾在衣食住行上委屈过她?偏爱来蹭他的东西,还仗着有他撑腰在夜家药铺里作威作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至今半点儿没变。
伶牙俐齿的陆明蕊却不做声了,眸底晃过一丝愉悦,连带着步履也轻快起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皇宫,乘上马车来到了夜家最大的一间药铺。
端木筝的毒虽然暂时可以用陆明蕊私制的清毒丸控制住,但难保不会有抗药的那一天,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要想配出真正有效的解药,归根结底还是要用西夷独有的草药来进行研制,可惜的是她之前在黑市搜罗的已经用光了,其余的药铺又没有,她就只好寄希望于夜家了。
夜言修与她关系甚好,眼下自然是予取予求,前脚才进店,后脚就吩咐掌柜把所有奇珍异宝都拿出来供她挑选,掌柜已经习惯陆家这位大小姐来铺子里白拿白用的行为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掏出了几大箱子宝贝,如数摊开在长案上,光是那些玳瑁、珊瑚、水晶做成的盒子就十分夺目了,更遑论里面珍藏着的名贵草药,边上的伙计们都伸长了脖子使劲张望。
作为见惯了好东西的陆明蕊,表现得当然比较淡定,她唰地一声抖开随身携带的干净绢布,然后弯下腰将每样东西都拈起来仔细观察着,一时闻一时搓,足足研究了一盏茶的工夫,最后拍拍手直起身来,半天没说话。
“怎么样?”
夜言修瞧她面色沉凝便主动开口问了一句,谁知得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答案。
“只有这朵水莲有用。”陆明蕊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味药材,又轻声补充道,“即便在楚国已经算是难得,可在我要配的药里这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味罢了,而且要耗费很多去反复实验,毕竟药做出来是给人吃的,不能像喂小白鼠那样随便。”
“那其他这些——”
“都没有用。”陆明蕊随便拣了几个阐述给他听,“这是南蛮之地所产的猪笼草叶,治痢疾和痈肿,另外那些是西域各国的品种,大多是补药,剩下的虽然都是西夷来的,但都是杂交株种,效果减半不说,或许还有副作用……”
夜言修眉头一紧,直接打断了她:“你要什么,我让他们去弄。”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陆明蕊狡黠地笑了笑,哪里还有半分沮丧的样子?水袖一挥,直接冲掌柜要来了纸笔,唰唰几排字罗列下来,单子长得吓人。夜言修心知其中有另作他用的,也没拆穿她,直接让人誊抄成几十份发到收药人的手里,让他们尽快搜罗回来,见状,陆明蕊也放心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连夜家都弄不到这些药材,她也束手无策了。
然而夜言修的心却一直在往下沉——既不要治疑难杂症的,也不要补身体的,难道岳凌兮中了毒?
他甚是不安,送陆明蕊回陆府的一路上亦陷于沉默,临近下车时她戳了他几下,他才稍一扬眉看向她,却见她掏出个粉釉细颈瓶来,笑眯眯地说:“这是给秦姨的护颜霜,你帮我转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