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久违的倾诉之水,好像就是专门等待一个重要人物的现身造访,就是为那个人拭泪。
两人溜到山脚下,试图翻墙而过。
在他们离开陆昊诚的墓地之后,才下到半山腰,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又莫名其妙地歇了,璀璨的星河重新在天幕上幻化出壮美的身姿。
严小刀蹲到墙根底下,给凌河打个眼色:上。
凌河赤脚踩了小刀的肩膀爬墙。严小刀把凌河那双底板快要化掉的塑料烂拖鞋从墙头扔过去,自己费了点力气,凭借助跑跃上墙头……
山下的停车场,一滴雨水痕迹也没有,地面完全干燥。
方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粘连在记忆中的梦,可是两人衣服都湿透了,回忆中黄白色花束上汇集的雨珠如此真实、清晰。许多记忆碎片不断被串联起来,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在胸口上。
之前两人约会时一句“见面吗”掩饰的暧昧意图此时恐怕难以为继,各自一番沉甸甸的心情,谁都不好开口调情,只能让今夜的晓风凉月与良辰美景虚度了。
凌河主动钻到了严小刀车内,身体越过副驾位与驾驶位之间不值一提的障碍阻隔,给了小刀一个很有分量和质感的拥抱。这番温存体贴惹得严小刀爽朗一笑:“不至于的,我还扛得住!”
凌河并不着急离开,坐在车里对他说:“小刀,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严小刀历经一番情绪上激烈的冲刷洗礼,自己都忘了前情提要,今天为什么带凌河过来扫墓?
“小刀,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你一向待人比待你自己好过十倍、百倍,我心疼你,我也敬你。对待换你一命的陆警官,你都心存愧疚念念不忘,我如果哪天伤了你干爹戚宝山,你不跟我拼命?伤你的心,我也难过。”凌河自嘲地笑了,这些话肉麻婆妈又丢脸,能怎么样,是小刀啊。这些日子以来被潜移默化愚公移山的人,何止是严小刀?
严小刀却怔然地想,我舍得跟你拼命?我这一路上都在拼自己的命。
凌河按着严小刀的肩舍不得撒手,留恋这副肩膀:“小刀,我对游景廉都没下手,游景廉吃的一枪也不是我打的。我只想让他们背后的恶魔滚出来伏法!那把宽口战刀我还给你,放戚爷一条生路,我也不再纠结他做过什么。前半程你都陪我走下来,剩下的这段路更加泥泞和艰难,没有人还能帮我,我想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听天由命吧。”
警方已经沿着四面八方各条线索最终汇合到这里,很快就要掀开盖子。
他身上最后一层赖以生存的伪装就要被撕下画皮,彻底暴露凄惨悲凉和孤苦无依,只是现在那些尖锐的仇恨的情绪渐渐平复,被严小刀把一身棱角倒刺都磨圆滑了。严小刀是这条路上唯一他无比留恋的风景,他毕竟得到了小刀真心实意的钟情。
严小刀因为这最后几句风起云涌的话,捏住凌河的手不放开,好像他一松手,眼前这人就要被潜伏在暗处的居心叵测的黑色旋风卷走!
两人互相盯着,都感到喉咙干涩。
严小刀隔着座位毫不犹豫抱住凌河。
他几乎拽起凌河的上身,把这人上半身生生又拔高几寸,表面上霸道地占有,实质是强烈的保护欲望日夜折磨着他。他把凌河的头搂在怀里,用嘴唇和粗糙的下巴狠狠亲吻撕磨。凌河毫不迟疑回应了他,吸吮他,直接伸进他衣服里大力抚摸后背和胸膛……
两人在很不合乎规矩礼仪的地方把持不住,车里抱着吻了个烈焰焚身。最终强行分开,发现双方的手竟然都在对方衣裤下面缠绵,舍不得撒开这样真实鲜活的温度。
“小河,我什么都没再瞒你,你还是不愿说实话。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你经受过多少不能明言的苦难,咱们俩一起承担,我绝不准许你在这条路上独行。”严小刀挨个儿捏过凌河每一根手指,十分爱惜,垂下眼睫避开视线,“如果你以前受过某些伤害,无论怎样的伤害,我希望你能放下了。”
凌河歪着头端详严小刀的古怪表情,毫不浪漫地动手把他的嘴巴也捏成鱼嘴,嘲笑他的郑重其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严先生,你跟薛队长一样敏感多疑,胡思乱想还自以为扒出了真相!”
严小刀被嘲了,眼底红斑还没消退。
“不用担心我,小刀。”凌河笑得强大而从容,“我对任何伤害都无所畏惧,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还能伤害到我。”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还能伤害到我。这话足以在严小刀心尖上拧出血。
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凌河,这一路是已经嚼碎了多少悲怆与艰辛?
……
严小刀和凌河在餐厅吃过晚饭,车内又抱了一会儿,在对方领口下面咬出吻痕,才不舍地分道扬镳。
他回到戚爷城里的住处。他进门就瞧见客厅的八仙桌上,用四方蚊帐罩子罩着一大海碗的打卤面,这才想起来。他狠狠一弹脑门:哪个信口开河的混账说晚上回来陪干爹吃饭来着?这回只能陪吃夜宵了!
他顺着声音,蹑手蹑脚穿过后院门廊,乖巧地一探头,戚宝山正坐在小马扎上,在门廊下面劈木柴呢。春夏季节砍下来的木桩枝子,要储备起来,待到秋冬季节壁炉生火取暖使用。
戚宝山这人是真沉得住气,一切吃喝休闲活动照常,跟前些日子吓疯了的那位游书记,性情是天壤之别。这让严小刀心怀戚戚,自己这位干爹真不是一般人物。
戚爷左手持一把略长的柴刀,砍木桩子力气颇大,这动静剁得,像是心里憋着一口气——不会是想要剁他这个不回家吃饭的不孝儿子吧?
戚宝山余光一扫,瞥见墙后面猫着的小贼:“出来吧,躲谁啊?”
“干爹。”严小贼溜达出来,“我回来啦。”
“嗯。”戚宝山继续砍柴,“晚上有应酬啊?”
严小贼就坡下驴:“啊。”
戚宝山冷笑:“应酬你那位情人吧?风水轮流转,他现在倒是安稳安全得很,和几个月之前初到临湾不可同日而语!”
严小贼调头转身就走:“干爹我先把您做的那碗手擀面吃了。”
“行了你,别在我面前猫一天狗一天的。”戚宝山也见惯了干儿子蔫儿不唧心里藏事的德性,勾勾手掌,“儿啊,你过来吧。”
严小刀赶忙又转回来,截了他干爹手里那柄柴刀。他解开自己衬衫扣子,任劳任怨地帮戚宝山砍柴火。这大热天的,砍了十几下就冒出一头热汗,胸口一层汗珠。
戚宝山说:“你养母家房子被拆那件事,我也找人去打听过。”
严小刀连忙说:“您事忙,我就没想让您烦心。鸡毛蒜皮小事我自己能处理。”
“这是小事?你的养母也算是我一门亲戚,哪家小兔崽子敢在你头上拉屎拉尿拆你房子,就是拆我的门面!”戚宝山在门廊小灯的光芒打照之下,面皮沉郁而严肃,“我查过了,中标这块地皮项目的,是燕城的一家地产投资集团。南郊县回马镇那块地方,正好跟燕城的通州县城交界么,上面已经下发内部规划通知,将来就要划成‘二号首都’特区了!这就成了地价飙升疯抢的一块黄金地皮,中标的公司一定在燕城有炙手可热的背景。”
戚宝山告知严小刀,那家地产商名为“耀光集团”,登记法人名叫郭兆斌,人称“斌总”。
戚宝山问:“这人你以前打过交道吗?得罪过吗?”
严小刀仔细抠哧搜索记忆版块的边边角角,实在没有印象,他办事谨慎,不随便得罪任何人。
“耀光集团前台老板姓郭,但据说这家地产公司的后台靠山姓梁。你啊,想明白了吗!”戚宝山拿手一点他的脑门,话里有话,别有深意,“你当心这位梁老板,他绝不是善良之辈。你干爹我发财确实来路不正,我也认了。但是,在咱们这个圈子里,哪个敢说自己富可敌国的身家是来路正的?他梁老板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凡一说姓梁,就是燕城首富梁通,梁有晖大少爷的亲爹,远近几个省不会再有第二位姓梁的靠山。严小刀闻言一愣,喃喃道:“不会吧……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