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顺妃恭谦一笑,起身向太后与皇帝福了福身子,方才软款说道:“太后娘娘与皇上恩典,臣妾受宠若惊。然而,成儿这份功劳,也不独是臣妾教养之功,是上受天恩,下得皇上、太后娘娘的日夜教诲,方有今日。论起来,臣妾不过是侥幸诞育皇嗣罢了,有何功劳可言?”
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既遮了于成钧战功的泼天之势,亦全了太后与明乐帝的颜面,将这份功劳全推在了这二人身上。
太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明乐帝倒是欢喜,虽说明知顺妃此言只为讨自己的欢心,但上位者最喜欢的就是底下的臣服。
他开口道:“当年赐你封号为顺,你果然顺合朕的心意。”
顺妃恭敬一笑,重又坐下,眼角不着痕迹的斜钉了梅嫔一眼。
梅嫔依旧噙着笑意,未有一丝更改,又叙叙说道:“不止如此,如今遍京城里百姓们都传说,肃亲王是咱们大燕的大功臣、大英雄、真豪杰。大燕若无肃亲王,只怕江山都要易主了。”说着,她掩口轻轻一笑,又道:“臣妾素来听闻,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这百姓的真心话,便是民意。果然如顺妃姐姐所言,我大燕子民,都深感天恩浩荡,心中感恩戴德呢。”
于成钧冷眼看着她,只见她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半丝宫嫔该有的端庄之仪,然而当下却也没人再有额外的心思去斥责于她。
她这一番话出来,屋中一片静默。
太后端起青花茶碗,啜了一口,面色如水,说道:“这碧螺春,是顺妃宫里拿来的?”
顺妃不防太后忽有此问,连忙起身回道:“回太后的话,正是。”一语未竟,她一面看着明乐帝的脸色,一面赔笑说道:“皇上前儿说起,想喝绿茶。如今这个时节,新茶尚未进京,臣妾那里还有些去年的洞庭碧螺春,便使人送到了乾清宫。”
太后“唔”了一声,淡淡说道:“顺妃这心思是好,但到底是去岁的茶,眼下喝来,到底不合时宜。”
此言,似是一语双关,但又不着痕迹,顺妃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滴。
皇帝没有言语,手中的一对文玩核桃转的飞快。
暖阁之中,唯有梅嫔那甜润的笑声,突兀的响着。
于成钧瞥了于瀚文一眼,这位太子大哥倒似是饿了,正专心致志的吃着冰糖琥珀糕。那冰糖琥珀糕是以柿饼去皮磨粉,合了冰糖、熟糯米粉一道蒸制而成,柿饼本甜,加了冰糖更是甜上加甜。因而这道点心甜腻异常,宫里少有人食,唯有太后嗜甜,常吃此物。眼下宫人上这道点心,也全是为了太后的口味。他怎么不知,这离京三年,于瀚文居然一改旧日的脾胃,爱吃甜了。
眼见无人应声,他向着梅嫔开口道:“梅嫔娘娘,您笑得这样开怀,不怕嘴巴干啊?”
梅嫔微微收敛了笑意,眸色冰凉如水,她看向于成钧,浅笑说道:“嫔妾是为肃亲王高兴,让王爷见笑了。”
于成钧笑了一声,又问道:“梅嫔娘娘倒是耳目广布,身在大内深宫,连外头市井街头老百姓谈论些什么,都知道的真切。”
梅嫔脸色微微一凛,淡淡说道:“王爷说笑了,嫔妾恪守宫规,怎会到处打听外头的事。只是京里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难免说起,嫔妾也是有耳无心罢了。”
燕朝后宫,素来忌讳嫔妃打探外界消息,更忌讳乱传流言蜚语,之前太后才因司空珲的传言怒斥六宫,于成钧也是听于瀚文说起此事,这会儿方想起了这一节。
梅嫔只顾生事,倒忘了这层禁忌。
于成钧听她如此说,不觉呵呵笑了两声,似是无意的念了一句:“宫女,太监。”说着,便向顺妃问道:“母妃,儿子记得,这宫中规矩素来忌流言,以防小人作祟。怎么,儿子离京三年,这宫里的规矩已经松弛到这般地步了?宫中的宫人,也敢肆无忌惮传言外头的事了?”
顺妃淡淡一笑:“这怎生会?宫中的规矩,从来严谨。何况,之前太后还曾为此申饬六宫,如今谁敢犯禁?”
于成钧的嘴角更挑起了一抹泛着深意的笑,转而问于瀚文道:“大哥,你在宫中,可有听到这般传言?”
于瀚文依旧津津有味的吃着盘里的琥珀糕,仿佛这糕极合他的胃口,他听于成钧发问,将眉一挑,茫然回道:“没啊,我什么也没听着。我身边的奴才,都是老老实实的,没嘴的葫芦也似,什么也不知道。我想听,都没处儿听去。”
于成钧又向屋中四角立着的宫人扬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梅嫔娘娘说的那些话?”
宫人齐声回道:“回王爷的话,奴才等从未听过此言。”
其实这传言,在京城已经流传了一段时日,宫人们自也都听到过。然而到了这个份上,谁敢应承,说一个是字?立刻,就是这群主子泄愤的靶子。
于成钧遂又向梅嫔问道:“梅嫔娘娘,您瞧,这些宫人都说没听到过。您身在深宫大内,若非刻意打探,怎会晓得如此分明?”
梅嫔神色如冰,一双纤手死死的拧着,嫩葱也似的指尖泛起了青白。
她今日本是有备而来,明知肃亲王必定会进宫面圣述职,所以将皇帝绊在自己的长春宫中,耽搁至日上三竿才陪着圣驾一道回至乾清宫。她熟稔顺妃的脾气,涉及宝贝儿子,必定按压不住。顺妃果然沉不住气,前来乾清宫打探消息。她又寻了个借口,让皇帝将太后一并请来。为的,便是将京中传言当着太后与皇帝的面揭出来。她虽有盛宠,但膝下无子,顺妃已有一个成年的儿子,且极为能干,立下了赫赫战功。她唯有此举,将于成钧的功劳转化为祸端,方能压着顺妃。若不然,明乐帝一时高兴,封了顺妃更高的位份,那自己岂不是要被顺妃牢牢压住?
她和顺妃早已成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当初她就差了一招没能彻底除掉顺妃,甚而连顺妃的妃位都不曾剥掉,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的又上来了。昨日,她惊闻肃亲王妃破格被封为国夫人时,几乎彻夜未眠,勉强敷衍了明乐帝,夤夜想出了这个主意。
她也是急躁了,忘了宫里这层忌讳。但有功高震主的大忌讳,想必谁也想不起来这一节了。然而她当真没有料到,于成钧居然敢当面不认,这被京城大街小巷传说着的、甚而被夹道迎接过的人,居然就当面不认了!
梅嫔只是个宫闱女子,日常所处所历其实都极为有限,于成钧这等在沙场征战过的人怎可同日而语。
她死咬着嘴唇,紧盯着于成钧,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肃亲王爷,昨儿你回京之时,被京城百姓夹道欢迎,总不至于说没有此事吧?”
这话落地,于瀚文便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改吃荷花酥去了。
于成钧笑了两声,问道:“梅嫔娘娘,您果然是耳目极广啊,这昨日京城街头本王是如何回京的,您立刻就知道了?”
梅嫔心急失言,越发懊悔,将唇咬的几乎出了血。
于成钧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正色向明乐帝道:“皇上,昨儿臣回京,确实眼见许多百姓谈及此事。”
明乐帝抬眼看他,淡淡问道:“哦?”
于成钧说道:“然而,他们所言并非如梅嫔娘娘所说,对臣感恩戴德,而是深念天恩浩荡,皇上护民心切,用兵如神,他们感激的是天家恩德,而非臣或者哪一个人。”
言罢,他起身向明乐帝屈膝下跪,拱手恭敬道:“臣蒙皇上派遣,前往边疆平叛驱贼,终不负所托,功德圆满。臣阖家上下,忠心于皇上,忠心于燕朝,忠心于我大燕的江山社稷!”
顺妃见状,也忙跟着跪下了。
明乐帝出了会儿神,忽莞尔道:“这都是怎么的,好端端的一家子说话,你们母子俩倒跪下了。快些起来!”
于成钧一个挺身,便自地下起来了。
顺妃则由宫人搀扶着,笑盈盈的起身,又向明乐帝与太后福了福,方才落座。
明乐帝似是极其高兴,又道:“你们母子两个,一个在宫内辅佐皇后,打理宫务;另一个征战沙场,为朕立下汗马功劳。你们,很好,极好!”
顺妃原本紧凝的眉眼,顿时松缓了下来,亦跟着轻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