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了这个头,在座的郎君娘子,乐意的不乐意的,纷纷站起来给李齐慎敬酒。李齐慎烦得要死,实在不想应付,干脆不说话,只管喝酒。
一轮下来,该敬的酒都敬了,算起来喝了至少有一小坛,李齐慎却丝毫没有醉意,神色自若眼瞳清澈,只在眼尾浮着些略微的红。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水渠,曲水流觞接着在玩,羽杯倒识趣,没再飘过来过。
这会儿刚好有位郎君作诗,中规中矩,听着不像是即兴而起,反倒像是先生面前的习作,还有些磕巴,李齐慎觉得没意思,视线一转,落到身边的女孩身上:“你觉得如何?”
谢忘之在发愣,乍听见李齐慎的声音,惊了一下,茫然地转头:“……啊,什么?”
“我说这郎君的诗作,你觉得如何?”刚说完,那郎君已经坐下了,李齐慎懒得复述,“算了,我问你,刚才她们都敬酒,你怎么不敬?”
谢忘之莫名其妙,诧异地看了李齐慎一眼。
同座的郎君也在看她,微微垂着密匝匝的睫毛,浅琥珀色的眼瞳在眼睫下明明灭灭,映着午后的日光,眼睛里仿佛藏着粼粼波光。酒气稍稍发出来,他本来领子就叠成翻领,又扯松了点儿,隐约露出颈下白皙的肌肤和一点点锁骨。
最要命的是那张脸,眼尾点着淡淡的红,像是个精心描摹的眼妆,简直是顾盼生辉。李齐慎却浑然不觉,笑吟吟地看着谢忘之,整个人放松,像极了流连平康坊的纨绔。
他的神情其实没什么,硬要说眼神也没怎么,分明只是看着,谢忘之却陡然而生一股微妙的感觉,好像自己被调戏了。但她又知道不可能,李齐慎万万不会这样,她想了想,拢紧披帛,心虚地说:“敬酒干什么呀……”
“我刚才赢了,你没看见?”
“……唔。”谢忘之想起来了,顺便还想起了郑涵元打头的酒,一杯杯全是妙龄娘子敬的。她无端地有点不舒服,但又知道不该冲着李齐慎发脾气,伸手搭在酒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上边描着的花纹。
李齐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猜了半天,凑过去问:“动静那么大,难不成真没看见?”
“……我又不瞎!”谢忘之不知道李齐慎到底武艺如何,当时也是捏着一把汗,她瞪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声音闷闷的,“那我问你,你这么问,是想要我敬你一杯酒吗?”
“不然呢?”李齐慎赶紧顺杆爬,低低地说,“不算祝我得胜,就算是杯酒敬故人,如何?”
“贺你得胜的娘子那么多,难不成郡王还缺我这一杯酒吗?”谢忘之故意这么说,转念又觉得不好,顿了顿,拿起半满的酒杯,朝着他微微一笑,“酒量不好,姑且半杯,请。”
她没等李齐慎答复,拿袖子稍稍遮着,一饮而尽。
酒杯一空,李齐慎就知道谢忘之没撒谎,她的酒量是真不怎么样。
这酒不烈,顶多算是比贵女间流行的花果酿多了三分酒味,打头的还是米味儿,以李齐慎的口味来说,这玩意更像是酒酿。但谢忘之显然也没这么喝过,一杯下去,面上迅速红起来,在原来的红晕上又添了一层,像是烟霞上了脸颊。
李齐慎心说不好,谢忘之却没察觉,放下酒杯,声音都有点含糊:“我敬你啦,故人归乡……按道理,该用酒坛对饮吧。”
“还酒坛呢,我都怕你醉死。”李齐慎小声说完,再开口时声音略响一分,听起来语调却是软的,十足是哄人的语气,“行,等下回有空,不醉不归。”
谢忘之直觉不能答应,但她酒气上头,脑子发昏,胡乱地点点头,声音低柔:“好啊……不过我不太会喝酒。”
这是实话,不光是嘴上说说,等这一轮玩完,曲江宴差不多,午后的风一吹,谢忘之先前入腹的酒气全涌上来,熏得她昏昏沉沉,站起来腿都在抖。
宴散,该走的人都走了,偏偏她是一个人来的,连个侍女都没带,当然也没人来接她。李齐慎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这儿,稍作思索,扶了谢忘之一把,半扶半抱着让她站起来。
谢忘之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只是腿脚发软,身上闷闷的热,但又不发汗,全成了红晕漫出来,连肌肤上都带着略微的粉,像是特地染的红妆。她半靠着郎君的肩头,想想又觉得不好,撑着他的肩:“我能走……”
“我觉得不能。”李齐慎一把扶住要软下去的女孩,带着她往外走。
虽然没人注意,李齐慎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谢忘之毕竟清清白白一个世家贵女,不好大庭广众地抱起来,他找了条僻静些的路,绕进桃花林,打算找先前聊过的天策府副尉,让她帮忙带一程。
他打算得挺好,谢忘之却不太配合,先前在宴上隐约能听见人声,她大概知道在哪儿,让李齐慎扶着也没如何,乖乖地让他引着走。一到桃花林,四面人声消弭,她就觉得不对了。
酒气返上来,谢忘之真有点儿上头。这时间桃花开得正好,傍晚的暖风一吹,林子里全是微微的桃花香,开过极盛时的桃花扑簌簌地落下来,谢忘之迷迷蒙蒙地睁眼,眼前蒙着层淡淡的粉色,像是幻梦。
她无意识地发出点细微的声音:“唔……”
李齐慎以为她不舒服,停下脚步,稍稍凑过去问:“怎么,不舒服?”
谢忘之其实觉得还好,她喝的酒少,多半还是浸在瓜果里的,有宴上吃的东西垫着,胃里没闹腾,头也不疼,就是有些晕。她感觉扶着自己的不像是女孩,本能地紧张,但又没力气推开,只稍稍侧头看过去。
“……长生?”她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面容模糊的郎君是谁,“是……长生吗?”
先前也就刚回来时听见这么一声,之后谢忘之总是有意无意避开称呼,真要叫也是调侃般的一声“郡王”,现下这女孩醉得晕晕乎乎,嗓音也像是浸过酒,轻轻软软,带着三分微醺,李齐慎心里一软,难得温柔:“对,是我。”
“……是你啊。”谢忘之傻愣愣地应了一声,“真好。”
是李齐慎,她就放心了,虽然自个儿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从哪儿来的。但谢忘之彻底放了挣扎的心思,顺着身体的本能,缓缓靠回去。
她比李齐慎矮大半个头,身子又软着,这么一靠,刚好侧脸贴在他肩上。
李齐慎垂眼,能用目光清晰地勾勒出谢忘之的脸。女孩醉得迷迷糊糊,眉眼舒展,睫毛乖乖地垂着,看着就格外乖巧。她脸是红的,再往下的肌肤也泛着微微的红,像是块胭脂玉,从芯子里晕出淡淡的红晕。
脸这么红,嘴唇当然更红,在他的视野里鲜润欲滴,微微启开一线,真像是一朵向着春风敞开的花,偏偏呼吸里染着一点几乎感觉不到的酒香。口脂带着花香,领子上自然也熏着,一缕缕地被体温蒸上来,幽幽地浮动。
李齐慎嗅了嗅,好像正是桃花。
他喉头一紧,无端地吞咽了一下。
第74章 意动
李齐慎在天德军城时看过个传奇, 从走笔的那股柔媚劲儿来看,应当是江左或者长安传过去的。这传奇稀松平常, 讲的是书生妖精的故事,又带了点艳情的东西抓人眼睛。
这传奇说,有个书生迁居,新屋的院子里有株半死不活的桃花树,前屋主说这桃树横竖要死, 不如趁着烂死前砍了,拿来当柴烧也好。书生爱桃花, 不肯,反倒悉心照料,到了第二年春天,这桃树果真发出新芽,随后开了一树桃花。书生大喜,折了桃枝放在花瓶里,夜里桃树化作肌骨丰润的美人,与他作妇。同年书生中第, 飞黄腾达, 又有佳人在侧,算是此生圆满。
李齐慎看时是匆匆一翻,还觉得这书生心挺大, 不知道来历的女子都敢娶。然而现下怀里一个谢忘之, 他心里微微一动, 刹那间好像摸索到一点书生的意思。
中第这回事和他是无缘了, 但怀里切切实实有个桃花妖精,肌雪颜花,唇色若桃花,像是等着人凑过去一亲芳泽。
还在春里,傍晚的风带着几分微凉,李齐慎身上却骤然热起来,那点火从心尖窜起来,烧得他骨血都在哔啵作响。他看着谢忘之,一瞬间被蛊惑,居然鬼使神差地朝着那点桃花香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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