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称字不称名,平常一声“阿慎”算是亲近的意思,这一句连名带姓,十足是骂人了。李齐慎却不慌,起身避开那些乱砸的东西,慢悠悠地抚平衣摆,连个礼都不行,转身往殿外走。
皇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底下哪儿有人敢动,一时鸦雀无声,还是萧贵妃先动。她一把抓住李承儆的袖口,替他抚着仍在剧烈起伏的胸口:“陛下,算了……算了。”
李承儆觉得稍好些,但刚听了一曲《新台》,看身边这个独宠几年的婀娜美人都别扭起来。他挥挥手,示意萧贵妃离远些,这才开口呵斥:“七皇子什么时候学的箜篌!”
“……回、回陛下,是十年前了。”教坊使赶紧出列,往地上一跪,“七殿下师从琴手贺景,已有十年了。”
李承儆也好乐,对贺景不陌生,他想了想,眼瞳一缩。
他忽然想起,昭玄皇帝少时也在教坊,学的是琴,恰恰师从当时的国手贺玄。
“……继续。”李承儆往椅背上一靠,和冯延说,“宴后让中书省派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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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千秋节办得隆重,宴上要的菜品也是花样百出,谢忘之在灶台间忙得焦头烂额,光梨就不知道挖了几个,全身都是面粉甜汤的味道。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点糯米点心的贵人没了,女官怜惜她辛苦,才放她出去。
谢忘之累得要命,正打算赶回去睡觉,刚出尚食局,蓦地看见外边站着个少年。她一愣:“长生?你是饿了才来吗?那你等……”
她刚要转身去取剩下的食材,李齐慎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顶着女孩诧异的视线,他摇摇头,露出个笑:“不是。我是闲的发慌,来找你玩。”
“玩?”谢忘之更愣,她实在犯困,本来想拒绝,但看着面前这张冷丽的脸,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今夜天气很好,最近也没什么事儿,她却有种莫名的心慌,好像这少年如梦似幻,倘若她不答应,下一瞬就要化作飞灰。
她强压下心里古怪的感觉,揉揉眼睛,也笑起来,“好啊!我们去哪儿玩?”
“城墙上,再去看一回。”李齐慎算算没时间了,忽略她明显的困意,改握住她的手,“还有教坊,我们去看歌舞。”
第52章 衷肠
谢忘之没来得及回复, 李齐慎已经带着她跑了起来。和先前上元节出宫的那一趟不同, 这回李齐慎跑得很快,好像后边有追兵, 又像是踩在刀刃上,每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鲜血。
谢忘之慌慌忙忙地跟着跑, 跑得呼吸急促,冷风一口口地灌进肺里,耳边没挽进去的长发飘拂。她看着李齐慎,少年的神色平静, 嘴唇紧抿, 那个侧脸漂亮得一塌糊涂, 落在她眼里, 却让她无端地想要落泪。
今夜大明宫里挂满了红灯笼, 灯光半黄半红,落在少年和少女身上, 剪出两个金红色的剪影。他们踩在光影之间, 贴着正红的宫墙往前,跑动时仿佛一场盛大的逃亡。
双方之间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直到爬上城墙, 被黑暗吞没,谢忘之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从这里看, 长安城好大啊。”
上元节放夜, 千秋节时却严格宵禁, 坊门、市门紧闭, 扣着沉重的铁锁。这时间人们差不多都在酣睡,上月节时的天河灯海熄灭,坊间偶尔有一两点星辰,好像被风一吹,随时都有可能熄灭。这么一看,偌大的长安城,居然有点寂寞。
“大吗?”李齐慎却没谢忘之那样的感慨,语气清清淡淡无悲无喜,眼瞳里倒映出的东西二分,一半是靛青的天幕,一半是渐渐沉入黑暗的房屋。
“不够大吗?”谢忘之以为他是想到了草原,抿抿嘴唇,“长生,你见过草原吗?”
“没见过。”
“……哦,这样啊。”
谢忘之是随口一问,谈不上失望不失望,李齐慎却听出点别的意思,单手搭在女墙上,微微偏头,看着身边的女孩:“你是不是想问我吐谷浑的事儿?”
谢忘之一惊,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口:“你想告诉我吗?”
这下反倒轮到李齐慎发愣,不过他只愣了一瞬,旋即露出个笑。他不笑时眉眼冷峻,像是尊冷丽的玉雕,笑起来却明朗,活脱脱一个跌宕风流的小郎君。
“我问你呢,你想不想听。”他屈起搭在女墙上的那只手,手背托着弧度美好的下颌,笑吟吟地看她,开口简直有点诱哄的意思,“想听吗?”
眼前的少年披着满身星月,眉眼含笑,眼瞳里细细的碎金流转,谢忘之差点溺进去,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没顺着踩进陷阱里。她轻咳一声,保持己见:“我读的书不多,还没学过吐谷浑的事儿。但这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说,尽管告诉我;如果不想说,那我也不会逼你的,等将来回家,我自己找书看。”
“……傻。”李齐慎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蓦地收回视线,撑在女墙上,遥遥地看着远处,“我没去过吐谷浑。”
谢忘之一愣:“我听崔郎君说,你阿娘是吐谷浑人啊?”
“对。”李齐慎轻轻巧巧地应了一声,“但是吐谷浑早就不存在了。”
“……啊?那灵州的……”
“吐谷浑当时分为东西两部,东部亡于吐蕃;西部到凉州,后来反叛,又被镇压,再之后另提了别的姓起来。西吐谷浑的可汗一时冲动,反倒害了全王族,算上我阿娘,姓慕容的死绝了。”这事儿离他太远,李齐慎只觉得可汗没脑子,面上风轻云淡,“算起来,我阿娘是最后的王女,与其说是求和的献礼,不如说更像是个战利品。”
谢忘之一噎,刹那间明了为什么宫里宫外敢暗搓搓地以“鲜卑杂种”这样的词侮辱李齐慎,又为什么李承儆如此不喜欢他。
因为他不是个伴随父母宗亲期待而生的孩子。
于他阿娘而言,他更像是亡国灭族的屈辱证明;于其他人而言,他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弄出的意外。
“……长生。”谢忘之吞咽一下,沉默良久,终究只吐出这么两个字。
李齐慎却像是毫无知觉,接着往下说:“我阿娘被困在宫里,其实只受宠了几个月罢了,之后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到我八岁的时候,我阿娘没了。”
“……这样啊。”谢忘之猜测,“她……是生病吗?”
“不是。”李齐慎说,“当时长安城里有时疫,宫里也染了。崔皇后身子一向不好,染病后缠绵病榻,没能起来,我阿耶却趁着这机会,盛宠梁、柳两位美人。”
“我倒是没染上时疫,后来太医署差人来看,说我染的是风寒,吃了几天药就好了。但我阿娘不知道,我记得那几天接连暴雨,我烧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睁不开,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烧死,就冒着大雨,跑去找我阿耶。”
谢忘之沉默一下:“陛下在哪儿?”
“在柳美人殿里。”李齐慎露出点讥诮的笑,旋即恢复正常,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女墙上点了点,“柳美人生性娇蛮,又恃宠而骄,直说我阿娘扰她清净。”
说到这里,他有个微妙的停顿,谢忘之直觉不妙:“然后呢?”
“然后我阿耶为了讨柳美人欢心,下令杖杀。柳美人犹嫌不够,命人把我带到殿前。”李齐慎轻轻地说,“我眼睁睁看着我阿娘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那天的雨真是大啊,血水一直流到我脚下。”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滂沱的雨声。长安城里少有那样的豪雨,大明宫里工匠绞尽脑汁反复计算后修建的水道都不够用,太液池满得要溢出来,地上全是积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出层层的涟漪。
柳美人站在殿前,挽着李承儆的手,看着慕容飞雀身下的血一直淌到男孩面前。她拿帕子装模作样地遮着半张脸,柳眉微皱,娇嗔般地向着李承儆抱怨。李承儆就一把搂紧她,半恼半笑地哄她,像是压根没发觉正在被一杖杖击打的人和他曾经共度良宵,而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男孩是他的儿子。
雨幕无终,隔着瓢泼的大雨,慕容飞雀的脸模模糊糊,但她似乎感觉到儿子在,死死咬着牙,一声痛吟都不愿发出来,生怕吓到这个脆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