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长生这么说,谢忘之顺着往下想,觉得是自己乱怀疑人,伤了他的心,他才非要拿名录出来。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胡乱说了一通,脸上又涨出一片红,又急又愧,眼前却递过来一卷略旧的簿子。
长生拂去上边的积灰,翻到其中一页,清清淡淡:“看看吧,算是安心。”
他这么说,谢忘之没辙,只能双手接过簿子。
簿子厚薄适中,纸微微发黄,边缘也毛起来,看样子是年头不少。长生翻的那一页记着的名儿不多,开头是“贺景”,谢忘之猜应当就是先前提及的那位“贺先生”。贺景下边画了几条枝杈一样的线,记的人都是有名无姓,眼熟的就是鹤鸣和长生。
谢忘之拂过“长生”两个字,像是隔着纸面,轻轻地抚摸当年被记上去的那个男孩,她垂下眼帘:“都没有姓吗?”
“教坊之人,除非出身好,或者混出头了,能留个姓。剩下的要什么姓呢,有个名可以称呼就行了。”长生淡淡地说,“宫人不也是这样吗?”
确实如此,若不是在尚食局,有机会谋个女官的名头,谢忘之暂且不论,同屋的楼寒月和姚雨盼肯定保不住家里带来的名姓。要是当时运气不好,被分到尚仪局,再去各殿伺候,估摸着就是直接随便改个好上口的名儿,宫里这十年就这么过去。
提起来总归伤心,长生的语气越淡,谢忘之越难过。她合上簿子,依旧双手捧着,端端正正地还回去,认真地说:“对不起,我不应当怀疑你,是我的过错。”
“不要紧,确实是我没说清楚,算起来也有错。不必在意。”长生真不觉得如何,他对谢忘之本就没什么期望,只求她平安喜乐,至于旁的,他才懒得多想。他接了簿子,放回去,随口说,“想听我奏曲吗?”
谢忘之不怎么爱乐,但一番好意,她不好拂,迟疑着:“……可以吗?”
“有何不可?”长生转回来,张手比划一下,“这一面,所有的乐器,我都会。”
“……都会?”谢忘之看看那面架子,惊了。
“我四五岁时就在教坊,算算都十年了,算不上精通,奏一段总是可以的。”长生笑笑,“选吧,不会的我也硬装我会。”
谢忘之被逗笑了,陡然轻松下来。她本来就还是会好奇的年纪,盯着架子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到最下层的箜篌上。竖箜篌大,满满当当地占了一层,琴头琢得弯曲柔润,雕出凤首作为装饰,绘金彩,嵌翡翠。
居然是架凤首箜篌,谢忘之想起之前鹤鸣的话:“我记得,你会弹箜篌?”
“是,我是奏箜篌的。”长生顺着看过去,看到那架凤首箜篌,“喜欢这个?”
“算不上喜欢,我不会。”谢忘之老老实实,“但我想听你弹。”
“行,一选就选了我真会的。”
凤首箜篌重,长生没敢直接搬,幸好箜篌底下有个带滚轮的底座,他轻轻控住,小心地把这架西来的乐器移出来。凤首箜篌得抱弹,他把箜篌移到屋子中央,直接坐下,双手轻轻搭在弦上。
“这是竖箜篌,外边来的,平常其实不怎么用,只有演奏天竺乐或是骠国乐的时候会拿出来。”长生轻轻拨弦,依次把音试过去,“你听,是不是不太一样?”
谢忘之不懂这个,但听长生这么说,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凤首箜篌的音色柔润婉转,听得出不同于盛世长安的异域风情。
她点点头:“你想弹什么曲子?”
“是我自己谱的,还没取名。不过……”长生顿了顿,笑笑,“算了,只有半支,你先听着试试。”
“好。”
谢忘之一点头,乐声顿起。
按理说,凤首箜篌这样外来的乐器,演奏时总有外来意,她以为会像先前试拨时那样,听出天竺或者骠国的意思。然而长生正儿八经弹起来,这支曲子居然更像是汉家琴曲,冷静平和,内里藏着说不出的东西,无端地让人想要落泪。
长生半抱着箜篌,微微垂着眼帘,指尖掠过十四根弦,奏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曲子。光从门窗里照进来,擦过凤首,照亮金翠,最后落到他身上,他坐在光晕里,漆黑的长发淌过衣衫,发梢上卷着光点。
奏到中段时他稍稍低头,神色平和,侧脸轮廓明晰,长长的睫毛上点染着照进屋里的光,眨动时在眼帘上轻轻跳动。光是暖的,落在他身上却冷了,长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沉默地奏曲,像是尊冷丽的玉雕,又像是作古千年的壁画。
谢忘之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鼻子一酸。
第27章 箜篌
“……没了, 后半支还没谱全。”长生哪儿知道谢忘之在想什么, 收手,语气挺轻松,“等下回度全, 再弹给你听。”
谢忘之眼眶还酸着, 生怕被长生看出不妥,赶紧“嗯”了一声,点点头。她不清楚此情此景该说点什么, 心里乱糟糟的,思来想去,干脆装作对凤首箜篌有兴趣, 稍稍靠近一点:“我能摸摸吗?”
“怎么什么都想摸, 这又不是煤球。”长生嘴上这么说,面上却含着笑, 往后靠了靠, “摸吧。不过当心, 别碰到弦侧,这东西动一动,音就变了。”
听他这么一句, 谢忘之霎时想退缩。她通乐理, 但也仅限于七弦琴, 从没摸过凤首箜篌。按先前的说法, 这架箜篌是外边来的, 她生怕不慎碰坏, 没敢去动弦,指尖小心地触及凤首,指腹按在雕刻出的花纹上,一寸寸抚下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箜篌的?”纹样一点点硌过指腹,谢忘之看着上边的金翠,状似无意地开口。
“记不清,真的开始奏这个,应当是十岁以后的事。”长生毫不掩饰,“那会儿我知道阿娘没了,想不到该做什么,干脆换个乐器学,刚巧箜篌难学,花的心思多,也就不想着了。”
谈起过去的事,他不怎么难过,毕竟太久远,宫里自然不会留一个鲜卑女人的画像,长生连阿娘长什么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她闺名飞雀,白肤金瞳,腕上套着几只金镯,刻的是吐谷浑的花纹。
慕容飞雀在他的记忆里模模糊糊,刚刚丧母的自己也随之模糊。长生记得当时怎么跟着贺景学箜篌,甚至记得一开始他连调弦都不会,鹤鸣骂骂咧咧地赶过来帮他。
但他唯独回想不起当时的心境,忘了失恃的自己如何整夜枯坐,抚弄箜篌的十四弦时,想的究竟是什么。
长生抬手揉了揉脸,再开口时含着微微的笑意,“不提这个啦,总归都是过去的事。你想学箜篌吗?”
无意间又窥见一个秘密,谢忘之憋了半天,没能把道歉说出口。长生安然自若,她非要揪着别人丧母的事情不放,才是真的无礼。
她抿抿嘴唇,尽可能露出个笑:“好啊,不过我不太聪明,以前也只学过琴……不知道能不能学会。”
“玩玩而已,无须在意。何况和琴也差不多。”长生往边上避了避,抬手示意,“过来。箜篌得抱弹,靠近点。”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挪过去,坐在他让出来的位置上,回忆着先前他的样子,半抱住箜篌,拇指和食指搭在弦上。她没敢直接拨,吞咽一下:“是这样吗?”
“对。”这倒是有模有样的,长生还愣了一下,含笑说,“试试看,用这个位置。”
他伸手,在谢忘之指腹侧面轻轻点了一下,再在弦上点点,“拨这根。”
这时候谢忘之也顾不上又让他碰了一下手,按着长生的指点,指尖稍稍用力,在弦上一拨。她没敢太用力,这一下太轻,只响了极弱的一声。
箜篌音转瞬即逝,谢忘之一愣,茫然地看看弦,再看看自己的手指。
“太轻了。”长生说,“稍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