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自己在母亲醒来之后去探望她时所听到的话。
初醒的郑梦境看起来越发不好了,她本就长得偏南方人,娇小的模样,而今整个人缩在榻上,巴掌大的脸瘦成了半个巴掌,脸上的肉全都没了,双颊浅凹下去。
“你父皇说,我不过是他的玩物罢了。”说这话的时候,郑梦境脸上淡淡的,不喜不悲的模样看的朱常溆出神。
朱常溆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
“便是贵为皇后,也同那些勾栏院中的伎人没有分别。”郑梦境的声音听起来很低,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话,“不过是个玩物。”
朱常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日他并不在翊坤宫,朱常治也不在。他们兄弟两个上钦天监去了。唯一从头到尾听全了的朱轩姝却一个字都不肯告诉他们,只是整日白着张脸,好端端地,就会突然哭起来,比起以前要沉默了许多,许多。
现今唯一可知的,这场争吵的源头,似乎是和史宾有干系。朱常溆不想去质问史宾,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父亲想要宣泄的一个借口。头一次,朱常溆如此鄙视自己的父亲,就好似他鄙视当年对周氏动手的自己。这人呐,就是贱。唯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在回忆中后悔。
兄弟俩这回站在母亲这边,心里也和父亲生着气,每日只例行公事般过来坐一坐,就离开了。
朱翊钧这时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并非是因自己高处不胜寒的帝王之位,而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措伤害到了最重要的人。没有人愿意为他说情,没有肯停留下脚步,听他辩解。
翊坤宫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之前的时候,宫人们总是笑闹着,皇嗣们一直围着郑梦境的周围,陪着她说笑,嬉闹。
他们不再提起天子,似乎从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偶尔,宫门口会有启祥宫的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守门的太监也不去看,只当作没瞧见,守着原位动也不动。
朱翊钧捱不住心里痒痒,让田义去了一趟太医署,想知道郑梦境伤的如何。却得知翊坤宫自那日起压根就没让太医再去过。他的心沉了下来,变得越发地不知所措。
若是知道对方病了,他还能打着名头赐下名贵的药材,即便对方明明都不缺。可现在,却好像连这么个机会都没了。
田义日日在旁服侍,嘴好像上了锁,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曾说。只今日却是不得不开口。“陛下,史宾……回漳州去了。”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他……可曾说了什么?”
“史宾说漳州那儿好像有急事,赶着回去处理事儿。因事态紧急,顾不得向陛下辞行,还望陛下莫要怪罪。”田义边说着,边不断拿眼去瞅着天子的神情。
朱翊钧有些怅然,大约史宾听见了什么风声,这才匆匆忙忙离开,就连见都不见自己,还是怕受了什么牵连。“朕,知道了。”他闭上眼,觉得很是疲惫。
忽然又赶紧睁开,“那日,”朱翊钧的声音微微发抖,“史宾来过翊坤宫?”
田义的脸垂得更低了,“是。”
一切不言自明。
朱翊钧狠狠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自己一时激愤而说出无妄之言,现在累得家人离心,有才之人出走。
冷静下来后,再想想这些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朱翊钧只想把自己给打死了事。
田义是特地晚了几日才告诉朱翊钧这件事的。此时的史宾早已出了直隶,一路南下往漳州去。
史宾躺在并不非常宽敞的马车中,因为车厢有些小,所以他的双腿不得不屈起来。他枕着手,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那日史宾因先去祭祀了孝端皇后,所以晚了朱翊钧一步。还未至翊坤宫门口,女子的尖叫声就从宫墙的另一头飘出来,声音那样熟悉,只是不同以往那样悦耳,又充满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