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一直在山上,从早上的约辰正时分到午后日头西斜,他们才相互搀扶着下山,然后径直进了山脚的小院子,“嘭”一声关上大门,隔绝了外面人探头探脑的好奇张望。
“瞧着就跟那大户人家的老太太似的,也不晓得刘阿婆是啥人,咋会一直住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云萱坐在院子里筛选着豆子,并仔细的将过不去筛子,仍掺在豆子里的枝叶、碎石子等杂物挑拣出来,心里也对今日的新鲜事好奇得很。
刘氏正将晒得酥脆,剥了豆的豆秸和豆荚收拢到一起,堆积在院子的一角,闻言就说道:“我听说,有那规矩多的大户人家,女子若毁了容貌,即使不被休回家中,也会寻个偏僻的小地方远远的把人打发了。”
云萱眨了下眼,神色有些惊讶和不可置信,随之喃喃说道:“怪不得呢,刘阿婆的脸上不就有好大的一块疤嘛,也不晓得是咋弄的。”
云萝坐在边上低头挑豆子,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她内心里却觉得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真是毁了容貌之后被打发出来的,怎么还会在男人临死前来接她回去?现在又将棺木都一块儿葬到了这里来。
那墓碑上的郑氏瑟瑟应该就是阿婆吧?她的“刘”是随的夫家姓?其实她真实的姓氏是“郑”?
郑?
莫非真是个本家姑奶奶?可从没有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起啊。
想不通,云萝也就不再多想,低头专心的挑拣着豆子,一直到大门外有了动静,抬头就看到卫漓带着他的两个侍从牵马站在门口,对她笑得温柔而矜持,问道:“日头晒人,可否讨碗水喝?”
秋日凉爽,但日头底下,有时候却是比夏日还要晒人,俗称秋老虎。
云萝看着他默然,你不是应该刚从山脚的院子里出来吗?还没出村呢,就要问人讨水喝了?
但她还是站起身,走进灶房里拿了三个碗,又将盛着凉开水的瓦罐一起捧了出来。
卫家的主仆三人已经被刘氏邀请进了院子,云萱端了两条长凳出来放在西屋前,不会被太阳晒到的阴凉地,正好就是灶房的门边。
看见云萝捧了碗和瓦罐出来,两名侍从连忙伸出双手接了过去,恭敬的道一声谢。
卫漓扶膝坐在长凳上,今日一身素色的劲装,让他少了些文雅,多几分少年英气,月余不见,他似乎还长高了不少,连两边脸颊上的肉都可见的少了许多,使得五官越发深刻精致,却并不似景玥的那样迫人,而是温润端方,如兰似玉。
他看着云萝的目光也是温润端和的,隐约似乎还藏着些欢喜,说:“出来得匆忙,忘了要随身带些水,又不好再回过头去,正好经过你家门前,就停马来问你们讨一些。”
站在旁边的刘氏闻言连忙摆手说道:“不过是些白水,公子尽管都拿了去,不必这样客气。”
卫漓又朝她道了声谢,谢得刘氏眉目舒展,脸都红了,只觉得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公子就是跟乡下的粗野小子不一样,一言一行都跟画上似的,长得又这么俊。
她小心的看了几眼卫漓的脸,忽然眉头微蹙,心里也莫名的咯噔了一下,有点慌,一时间却又理不清这慌乱从何而来。
他们喝了半碗水,又将随身的水囊给灌满了,然后没有多留的告辞离开。
送别到门口,卫漓上马之后又低头看云萝,眼中闪过些异样的光芒,张了张嘴,最终却也只是说了一句:“多谢你家的水,今日就此告辞了。”
其实有许多话想要嘱咐,可此时此地,却又什么话都不适合多说,唯有说一声告辞。
罢了,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相处和说话的时间,这里有祖母坐镇,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而他,也该回京了,总不能落下景玥太远。
保重,妹妹!
他调转马头,策马远去。云萝站在门口目送了他又一程,然后转身进了家门。
这几天,她好像总是在送别一个又一个的人,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亲近的又或者不亲近的。
直到晚饭的时候,她看到团团围在坡了一只脚的小木桌前的爹娘姐弟,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沉甸甸在心头压了多日的失落也忽然奇迹般的消散了。
郑小弟喜滋滋的凑了过来,带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欢喜,悄声说道:“三姐,今天姑丈又夸我了呢!说我专心读书,可比袁表哥厉害多了!”
云萱在另一侧听了一耳朵,就笑看着他说道:“这哪里是在夸你?分明是借着夸你的由头来提醒袁表哥。”
袁秀才天天在外面玩耍,从白水村玩到隔壁的桥头村,上山下水、摸鸟抓鱼,玩得都停不下来了,倒是与这两个村的同龄人都混了个脸熟。然而眼看着冬月就要去府城考试,他竟是半点不着急的模样,真是急坏了他们这些旁观的闲散人士。
如此贪玩,究竟是咋被他考中案首的?
因为这个事情,孙氏是越发的看这个袁家的外甥孙不顺眼,总觉得他是科考作了弊,不然凭什么她每天都在刻苦读书的大孙子落了榜,这天天就想着玩的小子却考中了秀才?还是那啥头名案首!
所幸郑七巧他们并不住在大哥家里,姑嫂两个偶尔互怼上几句也无伤大雅,不然怕是真要成了孙氏口中搅和兄嫂家宅不宁的搅家精。
只可怜了郑文杰,院试之后就恍若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即便是休沐回家来也是躲在屋里手不释卷,一副专心苦读的模样,唯有在见到袁承和李继祖的时候,眼中会有克制不住的嫉妒。时日久了,连童生试都不曾上过场的栓子都下意识的避着他走,总觉得郑文杰的眼神很是瘆人。
次日,云萝和虎头上山去,而浪到飞起的袁秀才终于被他祖父抓住关在了屋里,不得不捧着书本,眼泪汪汪的目送着两人出去玩耍。
云萝带着虎头在山上转了一圈,期间还跟在山上伐木的郑丰谷和郑丰庆堂兄弟两打了个招呼,又亲手烤了只山鸡给中午干啃饭团子的两位长辈加一个菜。
虽然味道不咋地吧,可两位长辈都不是挑剔的人,吃的又是金贵的肉食,自是连连称赞,差点让云萝以为她的厨艺终于见长,烤出了一只人间美味的山鸡。
直到她看见郑虎头绷着脸将半只鸡翅膀囫囵的吞了下去。
……呵!
兄妹两之后就收拾收拾东西下山了,在林子里七拐八弯的,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山坳里的那一座新墓附近。
站在山坡上往下看,那墓已经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堆土高耸、封石紧密,青石墓碑也端正的立在墓前,谁能想到这个连寻常土豪乡绅都比不过的墓堆里头竟安葬着屹立三朝的一代名相?
云萝现在也不知道,她甚至只将目光从碑上一扫而过,然后直视着立于碑前的白发老妇人。
虎头在身旁扯着她的袖子,“小萝,你咋跑这里来了?这有啥好看的?快走快走!”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那边人的注意,远远站在十几步之外的两个中年媳妇皆都转头看来,其中一人更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驱赶来瞧稀奇的这两个孩子。
不过她才刚走出两步就被刘阿婆挥手阻止了,云萝也终于在她转身过来的时候看清楚了她的面容,不禁诧异睁圆了眼。
先前看到阿婆满头白发,以为她该是面色憔悴、形容枯蒿的,却没想到转过来的这张脸,脸还是那一张脸,但以往的冷肃刻薄似乎全都从上面消失了,变得一片平和,连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开来。
云萝又看了看她那不见一丝灰黑的白发,再看着她恍若返老还童、重焕青春的脸,心中徒然一阵紧缩。
虎头也是“咦”了一声,看着好像变了模样的刘阿婆,困惑的眨了眨眼。
刘阿婆朝着山坡上的两人招了招手,虎头莫名就觉得心里凉瘆瘆的,有些不敢挪动脚步。但他见云萝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当即也连忙跟在了身后。
走得近了,看得也就更清楚了。
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全然不像个深受打击,几日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看得云萝心头直跳。
她又将目光转到了墓碑上,第一次那么清楚的看清了凿刻在上面的字,“这是阿公吗?”
阿婆愣了下,然后缓缓的笑了起立,“是啊。”
这一笑,她的皱纹越发舒展,神情也越发平和,连本来还有些雾蒙蒙晦暗的双眼都恍若烟雾般的散开了,亮得惊人。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又招手让云萝走得更近些,然后对着墓碑轻声说道:“你一辈子都在盼着能有个闺女,可惜,儿子生了孙子,孙子又生了曾孙子,满满堂堂一屋子,愣是一个姑娘都没有。”
这是云萝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阿婆,就在这新墓前,她静静的陪着阿婆,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以前那样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老太太,却用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态将故事娓娓道来。
说完了故事,云萝和虎头一起送她下山回家。
三天后的深夜,云萝忽然从沉睡中惊醒,她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静静的盯了床顶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坐起身来,穿上衣裳鞋袜,悄无声息的翻出了自家墙头。
村子里也很安静,只偶有几声狗吠远远的传来,她从村口走到村尾,站在山脚阿婆的院墙外面,看到了里面的灯火通明,悲戚的呜咽哭泣声也随风飘进了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