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换了马匹,便瞧见常之茸目光呆滞的坐在茶楼内,见到他来,仿若才回神。
常之茸直接起身,嗓音沙哑:“走罢,继续赶路。”
车夫见此一愣,他还以为要劝诫一番常之茸才肯走,没想到她现下这般懂事配合,忙点头回身扶着常之茸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又五日后,马车以行进最快的速度逐渐抵达了京郊,这一路走来除了必要的进食用水换马匹,其余的时间皆是在马车上度过,马车内常之茸并不知晓过了几天几夜,只是看着周遭的环境,慢慢熟悉了起来,她便知道快要到京城了。
上一世常之茸在回京的路上并不敢置信那些百姓口中之事,听闻了那些传言后便用尽办法的想回霖县,然而都没有成功,直到她抵达了御史大夫杨府后,从杨大人及杨夫人口中得知,皇上是真的下旨要将常家满门抄斩,而自己常家独女的身份,已早在两年前被常苍舟一纸家书断绝父女关系,并将常之茸逐出常家,遂做由杨府义女才得此逃过死劫。
那时的常之茸哪里肯接受这样的事实呢,在杨府哭着闹着便要回霖县去寻爹娘,杨大人无法,便将她交由杨夫人开导,那哪里是开导?杨夫人直接将她关在房间内三日,每日给些吃食便不许她与任何人接触,直至常之茸不再哭闹,才将人放出来。
而这还算是初来乍到的优待吧,常之茸在杨府生活了数十日,与下人关系处的极好,那时她已强迫自己安稳心态接受现实,她想若是能在杨府生活下去,日后必会报答杨大人与杨夫人的养育之恩,然而三个月后正月刚过,常之茸惨遭杨盈毁容,杨府内的人便都开始远离她了,她们在杨府的杂役房内置了张木板床,便让常之茸睡在此处,再往后,便是无尽的嘲讽与欺压。
想到曾经发生的这些事情,常之茸知道若是去了杨府,面临她的依然是这些糟粕的人心罢了,她又怎么能再度踏上这条不归路呢?
马车行驶到京郊城外,已然能远远地看到京城那高耸魏然的城门,常之茸敲了敲车门,扬声说道:“车夫大哥,我有些想如厕,可否就近停下片刻?”
闻言车夫立即勒住马匹,为常之茸打开了车门,笑道:“您且快去,眼看今日马上便能入京了。”
车夫毫无警惕之心,因这几日来,常之茸异常听话安稳,好似与第一日非同一人,她亦经常在路上以如厕为由让车夫停留片刻,让车夫逐渐习惯了她这些小的日常作息。
常之茸点头,走进了一旁的林子深处,她寻了一处较高的草丛,蹲下身后回头望着车夫的一举一动,车夫并未盯着她的方向,转而拿着水壶去给马匹喂水,这个角度刚好是背对着常之茸的方向。
见状常之茸立即起身,掉头便跑向这片树林更深处的地方,片刻功夫便再也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常之茸身上还是那套在霖县过生辰时来不及换下的红裙与夹袄,她不敢停歇步伐,在树林中不断的奔跑,她知道只需半柱香的时间车夫必定会来寻她,她要尽量跑出这片范围,且她是往京城的方向跑的,若是车夫寻她定以为她会往反方向逃。
常之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步伐逐渐虚浮,双腿打颤,直至跑到城门脚下才缓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入城排队的人不多了,她偷偷的跟在一微胖的妇女身后,低垂着头紧紧跟上妇女的步伐,在外人看来只会以为这是一对母女,守城之人亦是未看出端倪,因此常之茸成功混迹入城内,入城后她便不再担心,车夫定然不会想到她此时已进城。
常之茸有些气喘,她扶膝半蹲,缓了一会才直起身来,然而当她抬眼看着京城内熟悉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常之茸再次迷茫了。
她不能去杨府。
那她应当去哪?
哪里又有她的容身之处?
常之茸不知道,她亦步亦趋的缓慢走着,独自穿过繁华的长安街,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下意识的便走到愈来愈熟悉的街巷当中,她立在门前站定,那道暗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锁已生锈,门前的石狮不知何时有了裂纹,门顶刻着常府的牌匾早已撤下,昭示着这里至今空无一人。
常之茸呆呆的坐在门前台阶上,倚着石狮,侧头张望着街巷路口,好像再过一个时辰,爹爹便会乘着马车从宫中休沐回家了,他会牵着常之茸的手,一同入正房内用晚膳,常夫人备着一桌她最爱吃的鱼肉醉虾,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常之茸腿有些麻了,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有些恍惚的一步步离开了这道街巷。
天色渐晚,夜幕下的京城依旧灯火通明,人流如潮,结伴而行的人们嬉笑声不绝于耳,亦有三三两两的名门贵女乘马车而过。
常之茸拖着疲乏的身子,避开那些熟悉的名门马车,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不知不觉间便脱离了人群,逐步走到了巷尾别院,京城偏僻的东南角鲜少有人来此,往往她与娘亲都是乘着马车前来,送些吃食,待上一日后再回家。
别院中有几棵树枝伸出了墙外,其中那棵杏树让常之茸记忆深刻,因着她时常爬树摘果子,杏子尚不成熟便被她摘下来拿着玩,只是此时那棵树已然变为枯枝,伸展在外,萧瑟在风中。
巷尾别院的红门紧闭,常之茸抬起手,尝试的拍了拍门,里面无人响应,一片寂静弥漫在夜空中。
常之茸有些累了,她又继续走,漫无目的,走到离巷尾别院不远的地方,看到角落竟有一座荒废的庙宇,这里并不大,亦不知曾经祭祀过何方神圣,因着这里平日不会有人来往,常之茸便走了进去,小小的庙内弄堂漆黑一片蛛网连结,灰尘满地,看似荒废已久,墙根处有几道被人遗弃的草垛。
常之茸蜷缩着身体躺在草垛上,闭目睡去。
第10章
常之茸在庙宇内待了三日,她实是有些饿了。
可她身无分文,唯一的首饰便是娘亲留下的玉坠步摇钗,她断不会变卖,那金钗已被常之茸摘下包裹好后紧紧收到了怀里。
常之茸走出庙宇,步行至繁荣的长安街,她四下张望,见到一个卖包子的胖婶娘正在擀面,她走过去,有些许紧张的说道:“我、我想要两个包子。”
胖婶娘抬眼看她,说道:“二十文。”
常之茸攥紧衣袖说道:“婶娘,我身上没有钱,我可以在你这里刷碗,或者做什么活计都可,只要有饭吃便好。”
闻言胖婶娘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下她,便笑了起来:“哪家小姐,婶子我是雇佣不起,你这身里衣红裙材质与绣工便能买下我一个店铺了罢,再瞧这飞天髻的手法,虽未佩戴首饰,亦能看出是大户出身的闺阁小姐,我断不会看错,在这京城脚下谁没个几分识人眼色,你若是同家人争吵偷跑出府,婶子便劝你赶快回去罢,莫叫人担心。”
说着她随手从蒸笼内拿了三个包子,递给常之茸道:“不要你的钱了,快走吧。”
常之茸怔愣的接过热乎的包子,她还想再说什么,可那胖婶娘已经不予理会转头进了屋内,她不得不拿着包子默默转身,一边吃一边走。
常之茸木讷的嚼着口中的肉包,神情有些呆滞,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然后用力将它胡乱的拆下,随后披散着头发继续边吃边走,吃的有些急了,常之茸便用力拍拍胸口让食物顺下去,又继续吃。
片刻而已,三个肉包便囫囵吞下肚,常之茸走到一无人的巷子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她将棉夹内绣着茉莉碎花衣摆的外衫褪下,潦草的系在腰间,让人看不出样式,又用裙摆从地上抹了不少灰尘,再也看不出这身衣裙的材质用料,常之茸裹紧棉夹,便放心的走了出去。
她在长安街兜兜转转了一整日,询问了很多商贩店铺,可否能让她做活计换取食物,可所问之人但凡见她年岁不大,双手又纤细白嫩,便知她并非贫苦出身,亦不像是会做什么苦力之人,纷纷将她拒之门外。
除却这些体力活,常之茸亦想过可否做些体面的,她虽琴棋书画自幼便修习,样样都会,却样样都不算精通,只道是京中贵女都要修习她才去学,如今想来技艺还不如她识得的药材多,亦只得作罢。
申时,常之茸再度走回了庙宇,沉默的坐在草垛上。
如今已是腊月,京城的寒冬依然刺骨,近乎家家都已烧上煤炭,夜晚便能透过庙宇的窗棱,看到些许白茫茫的雾气在夜空中缓缓飘散。
夜里气温骤降,常之茸却不觉得寒冷,她毫无睡意的看着窗外的那轮圆月,此时的京城让她熟悉,又不熟悉。
回想从前她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哪一个不是比这些更要让人难以接受和痛苦呢,仅仅是过了两年安稳舒适的生活,仅仅是曾经的事情再度来过,心境竟已然如此脆弱,那今后又当如何活下去?
常之茸盯着月色,眼神逐渐的坚定明亮起来,她怎能如此便颓然,她必定要撑下去啊,况且在霖县时李溯说过这样一句话——即便你不愿去杨府,亦要离开这里,京城是最好的选择,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