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芸菡气得颤抖起来,杏核眼瞪得圆溜溜的,直接看向王药,最后笑了几声道:“四郎,你还结过几次发?”
完颜绰笑眯眯看了看王药:“却疾,应该是两次吧?只不过咱们俩结发为夫妻更早些,对不?”她挑衅地瞥着戚芸菡,盘算着怎么先杀杀她的气焰,再好好地整治一下她。
她们俩此刻是斗气,王药心里却有另一番窘急:戚芸菡不知道他另有一重“面首”的身份,但赵王或王泳、王茼等却是晓得他与夏国太后之间的关系。完颜绰此刻在这里,决不能露馅儿,若是斗气斗狠了,把不该叫人知道的话说出来,或做出遮掩不住的事来,他王药之前的经营打了水漂不谈,还可能给完颜绰带来危险。
不消他说什么,完颜绰自己经多了大风大浪,只看看王药为难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刚刚的快乐也难免地被这不和谐的插曲搅乱了,她心里不忿,眼睛里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热辣辣的杀气来。
下头有夏国的高手,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戚芸菡这个讨厌的女人,也是易如反掌的。她忖度着怎么下命令可以不把事情闹大,又能实实在在出了这口恶气,但觉王药拉起了她的手,朗朗地对他面前的新婚妻子说:“芸娘,你是父母之命的妻子,她是结发的爱侣。你是人人称道的贤惠人,先也说知道‘七出之条’里谈‘不妒’。我今日要看一看,你做不做得到。”
这话很拿魂。完颜绰顿时觉得解气,心里的恶念也不那么腾腾地往上涨了。
而戚芸菡顿时萎靡下来,只喃喃地说:“四郎,聘则为妻……”
王药点点头打断说:“没有人不承认你的名分。”
戚芸菡松弛了一点,看了看完颜绰,深吸一口气,主动道:“这位妹妹……”
完颜绰侧脸狠狠剜了王药一眼,却转头对戚芸菡笑道:“你果然是不妒的‘好’妻子。我和却疾,情深意笃,只怕日后还需你的成全。不过我白提醒你一句,好像还是叫‘姐姐’比较恰当。”她把“成全”二字咬得极重,顺带一只手在背后狠狠拧了王药一把,他咽喉里低低地逸出“呃……”的一声,忍着痛把那只施暴的手从背后抓过来握在手心里。
在戚芸菡看来,这一对你侬我侬、恩恩爱爱,连站在一起都是双手相握,盈盈对视,目光中仿佛火花四溢。她颓然道:“你能这样夸我,我受之有愧。姐姐妹妹不过是个说法,若能效法娥皇女英,共同伺候好丈夫,也是我们的福气。”
完颜绰转脸娇声问王药:“娥皇女英是谁?”
王药低声说:“以后告诉你……”
戚芸菡实在不明白,面前她这位情敌,除了美得张扬跋扈之外,到底是哪里吸引了王药?读书少,品性坏,凶悍简直写在脸上,娇媚得也近乎淫_荡。可是也许男人就喜欢这样的狐狸精吧?她哀哀地想着,只觉得上苍不公,叫她身为一个女人,不得不在另一个没有明媒正娶的女人面前失掉自由,失掉尊严。此刻她唯有极力表演好正妻的角色,来补偿自己的所失,因而对完颜绰挺了挺胸,慈和地说:“那么,等你脱籍之后,我会给你名分。”
完颜绰又转脸问王药:“脱籍是什么?”
王药尴尬:“以后告诉你……”
要让小母狼知道“脱籍”指妓_女乐户等脱离低贱的乐籍——戚芸菡把完颜绰当成了王药青楼薄幸的女人——估计她当场要炸开。
戚芸菡最后说:“四郎,今日婆婆身子不爽利,我出来时间亦不能久。你送了她,也早些回去,昨晚没有定省,婆婆一直在念叨你,怕你又做荒唐事。”她瞥了完颜绰一眼,尽力端庄地转身离开,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来酸酸的滋味几乎要把整个人淹没了:王药看向那个艳美女子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宠,这样的神态,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
俟戚芸菡离开了,王药从窗户帘子里看着她乘着车顺着石板街离去,才回头对完颜绰道:“还是趁着没有关城门,早点回去吧。入她的眼是小,若是叫其他人拿住把柄,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你到这里来,确实太冒险了!”他不忍说,但还是得说:“不仅是汴京不宜久留,晋国也不宜久留。你但想想阿芍,也不能拿自己冒风险。”
做母亲的当然也对女儿日思夜想,他们的相聚是异数,分别才是常态。完颜绰想着离别,不由用力在王药身上掐了一把,他咬牙忍着,任凭她任性地用劲。
掐够了,完颜绰撒娇斗气的神色褪去,重新变得凝重起来。她看着窗外渐渐偏斜的太阳,点点头说:“我明白,问清你的打算,我也该打算起来。虽然你有谋划,但毕竟两国交战变数极多,下一次再相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心里会有惶恐的不确定感,但只能一步步照着既定的方向走。完颜绰瞥眼看见王药欲说还休的样子,笑笑说:“我知道,你不用一遍一遍啰嗦了:不屠城,不杀降,给万民多留活路……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泥涂……”她笑着,眼泪落了下来,他一条条写在《帝鉴》上,她一条条读了。天底下不是谁都有福气托生到帝王将相的家里,有福气按自己的所学所想做一番大事业的。她极力让他的理想在夏国实现,让男人能得到他心目中的无上功德。
她心里的所想仿佛被王药知晓了一般,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这次倒没有亲吻和抚摸,仿佛久违的知己好友一样,只是静静地心胸相贴。好一会儿,他似乎吻了她的发髻一下,然后松开她,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轻轻道:“我送你下去。果子多买了不少,你可以慢慢吃——但凉的东西还是要克制,身子骨最要紧。为了我,为了阿芍。”
王药一直把完颜绰送到城门口,还打算再送一程,完颜绰在车里笑道:“别送了,再送,你今晚又回不了家了。我大约还有两三日就走,不管我住在哪儿,我的人都在老地方等你,和昨儿个一样。”其实也不舍得分别,揭着车窗帘子的一角,反复地说:“你回吧,你先回,我看着你进城门。”
这里还在腻歪,那里却有一个人跑得气喘如牛,看见王药眼睛一亮:“四郎君!可算找到你了!”
这是王家的小厮,王药皱眉问:“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小厮扶着膝盖喘着气:“少夫人说,四郎君必然在城门口,果然给小的找到了。”
王药“呵呵”两声,背手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是少夫人怕我不回家?”
小厮摇摇头:“要请四郎君赶紧地回家。”
王药问:“我父亲知道了?发脾气了?”他相当笃然,有过那么多经历,这也不算啥。
“不是。”小厮却说,“是夫人……夫人不行了……”
王药登时愣住了,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背后马车里传来完颜绰焦急的声音:“快回去!”才从一片迷雾中清醒了些,心里像被火烧似的,疼到无法呼吸,甚至来不及回头再说一声“再会”,便一把捋好马缰,飞身骑上去,顺着朱雀门的御道直朝家奔去。
傍晚时分的汴京还相当热闹,沿街的小商小贩正是叫卖晚上餐点菜肴的时候,御街挨挨挤挤的无法跑得起马。王药只能勒着缰绳,把马丢给那个气喘吁吁的小厮,自己下马朝家狂奔。骑马,这一段路不算什么,但靠两条腿去跑,很快就觉得呼吸发滞,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心脏更是跳得擂鼓似的,连耳膜都被催得嗡嗡直响。
王宅的大门半开着,王药甚至来不及说什么,推开门顿了片刻,又顺着甬道朝正屋而去。门口守着的几个丫鬟婆子,眼圈都红红的,嘴角下撇,都在忍着泪,见王药回来,纷纷道:“四郎君可算回来了!”
“我娘怎么样了?!”
一个大丫鬟说:“请了汴京城里有名的一个医士,也施了针,也灌了药,现在仅就拿人参吊着一口气,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嘟嘟囔囔了半天,阿郎才听明白,夫人是想要见一见四郎。”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犹自在忍。
他昨天不归家定省,今日又只顾着自己陪完颜绰玩乐——哪里像个儿子!王药双膝几乎抖得不能行走,扶着门觉得喉头发腥。好容易到了寝卧外,他的哥哥、姐姐、嫂子,还有戚芸菡都在外头,或踱步叹息,或轻泣拭泪。二姐过来抓着王药的胳膊,红着眼眶低声道:“你可算知道回来!快进去!”
☆、12.12
王药愧疚、怖畏、伤心……五内俱沸。寝卧柚木的门扇,他推开时感觉有千斤重,门枢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在耳朵里仿佛鸣雷似的。挂着酱色纱帐子的床上, 卧着他的母亲, 一声声呼吸和低细的话语因为带着痰喘哮鸣音,使人感觉惊心动魄的。坐在床边的除了一个在诊脉的医士, 便是他的父亲王泳。
王泳冷冷地望了王药一眼,似乎有千万句要骂他的话正酝酿着,但是他回过头, 对床上的人格外温柔地说:“你哪里糊涂!一点都不糊涂!你看, 不是咱们阿药回来了么?……不是做梦,哪里是做梦!真的是阿药回来了。你呀, 怎么都忘了?阿药已经娶了芸娘, 马上要给你生大胖孙子了!……”
父亲侧身让了一点空间出来,王药一把擦掉脸上凉飕飕的泪珠, 挤出一个真切地笑,跪在母亲床前:“娘, 阿药回来得晚了。你放宽心,阿药听您的话,什么话都听……”
前两日是回光返照,今日是真正弥留。中风偏瘫的老人家,脸上是异样的潮红,目光显得空洞而茫然,喉咙里嘶嘶吼吼的,嘴唇翕动,一直在说话,可是任谁都听不懂。王药只能握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跟她说自己回来了,可是母亲双眼空洞地望着帐子顶,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人也是越来越难受的样子。
王药已经泪如泉涌。
他是母亲最后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已经中年。他从小就想法奇特,不中绳墨,调皮捣蛋后挨骂挨揍都是常事,父亲常常是握着戒尺恨铁不成钢的面孔,记忆中最温柔的永远是娘。
母亲缝补他顽皮后扯破的衣物,母亲剜着眼笑骂他“淘气鬼”,母亲拦着父亲打下来的板子,母亲给没酒喝的他塞些银钱,母亲哭着对他说“你可都改了吧……”,母亲在临安的城门口送他到汴京赶考,母亲挥泪对被谪贬并州的他劝慰“好好做事,好好做官,争取章刺史一封称赞的‘八行’,能让官家把你赦回来……”
人人都觉得这是溺爱,可王药心里,这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没有条件地爱着他的。
今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已经躺在床上认不得人,已经“呼哧呼哧”透不过气,已经双眸茫然无光,已经双手抽搐、胸膈起伏……王药知道,人之将死,无药可救。他只能紧紧握着母亲干瘦的手,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哭得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