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大约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小九九,和契丹的林牙喝了两杯酒,做张做智地讨价还价一番,终于定下以“馈赉”之名,补偿夏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以孤悬的应州南北为界,重新议定边线;然后,还要缚回王药。赵王道:“我虽是我们官家的亲弟弟,到底只是个亲王。这样的协议,尚且要飞马入京,请我们陛下定夺。”
不过也差不多——边界已经既成事实,钱和绢要得也不很多。赵王最后豪爽地说:“割地我不敢应承,不过钱和绢,哪怕我私人掏腰包也可。至于王药——”他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自然还活着。但是,他家里双亲都在临安,难道你们能强人所难不让人家归乡?”
夏国来使在这条上却十分强硬:“他当了我们的官,自然自承已经是我们的人。我们太后已经说了,他在这里还能苟活,到底大家气不过,还是要押回去审问受刑,才谈得上我们的赏罚之度!”
赵王不言,只是再次劝酒。席间以如厕为借口,偷偷招来李维励的心腹幕僚。“放虎归山,有些不情愿。”赵王道。
那幕僚深知一切情形,手在空中一劈:“李将军的意思,找个机会杀了吧。宁可失个人才,不能给予敌国啊!”
赵王摇摇头:“人家都知道王药活着,现在杀不是落人口实?”只恨没有早点处死——但是刚刚一支队伍突围出去,尚不知外头情形,王药如此重要,也不敢轻易弄死了,断了自己最后一条后路。赵王忖了半天,道:“我看他倒是个读书人的性子,不知劝不劝得了他自裁?瞧他还是肯以身殉国的——那日毕竟不完全是做戏——真个那契丹太后不发令射杀刽子手,也只有把戏做到底了。”
若能晓以大义,也算是绝了一条后患。
☆、11.11
和谈既成,王药虽然没有参与,但应州官署里人人喜色遮都遮不住,也能够揣测到结果不坏。
晚间, 送走了契丹的使节, 已经是二更之后了,王药却突然受到赵王和李维励的邀请, 叫他到花厅喝酒会谈。
花厅还是那座花厅,光秃秃的槐树,低垂着枝条, 光秃秃的柳树, 尚且随风飘荡,在入夜的时候映在窗纸上, 宛若水中荇藻, 几欲把看见的人纠缠而死。花厅倒是热气腾腾,前一轮酒菜的气味尚在, 此刻又捧出新的酒肴,虚席以待。
李维励一如既往铁黑着一张脸, 一点表情都没有,倒是赵王含笑招呼道:“王公请上座!”
王药急忙拱手回礼:“殿下客气了!臣在一边奉陪便是。”瞄了瞄两边,到赵王和李维励的下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脊背挺得笔直。
赵王他们已经陪使臣吃过了一轮,此刻举着酒盏只是劝酒劝菜,赵王会说话,而且自带些威严,说得王药不能不饮了三杯。酒是汾州的蒸酒,入口甘冽却又热烈,他脸上直起酡红却又丝毫不觉得头脑昏沉。王药赞道:“好酒!好酒!”
赵王笑道:“原是供御的,我在汾州刺史那里得了一坛子,一直舍不得喝,一路带到这里,原想着若是应州城破,便喝醉了自焚而死,也算报了国恩。不料竟没有死,自然要拿来与王公品鉴,同时也是谢你!”他遥遥举杯,对王药一笑:“多谢你!”
王药若有所感,亦是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底翻了翻:“殿下不必如此,臣本就是大晋士人,何况这些年在边境,颇见民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
王药所想,赵王并不关心,他转动着酒盏,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再抬头看王药,见仍是名士风流的模样,仿佛那日鬼头刀差点砍了他的脑袋,也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不足一提。酒过三巡,赵王有意无意道:“夏国兵强马悍,三天两头骚扰我边境,要有个万全之策可以制住他就好了。王公执掌夏国枢密院,不知可有良策?”
王药虽然喝了不少,但只是脸发红,头脑很清楚,笑笑道:“从来就没有万全之策。不过是加强边防的军力,让他不敢轻开边衅;再者多开市集,让夏国能有存粮,不至于一遭灾祸便无从自救,只能靠抢掠。”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人满意。赵王的笑容有点冷,说话也开始带刺儿:“看来,王公的立场还是在夏国?”
王药低头喝酒,掩掉目光中的警觉,然而再抬起脸又是坦然起来,笑道:“我的立场是万民。晋是故国,夏是恩地,并无偏颇。——这话出来,大概不仅李将军,赵王殿下也想杀我而后快了吧?”
赵王面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王公说笑了!王公这次肯冒锋镝到应州,小王佩服之至,只道王公义薄云天,不是他们等闲传言所说的什么‘女主的面首’。如今烽烟虽消,到底万民并未安枕。夏国但凡有灾,好像进犯我们就是理所应当,这样的土匪的道理,小王竟然也无言以对!王公既然觉得这也是万民的立场,小王只有再敬王公一杯酒了!”
讥刺得好!王药不动声色,见他喝酒,自己便毫不客气奉陪了一杯。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只怕赵王和李维励的杀心是一样的。王药闭目品咂了一会儿美酒,睁眼后笑道:“这,怕是臣的断头酒了?”
他的笑容渐渐隐没,白皙的脸上云蒸霞蔚,衬得如同画中神仙似的,他放肆地解开衣带,袒出脖颈,原本正襟端坐的双腿也跷了起来:“没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千古不易的道理。王药若不明白这点,当时也不敢到应州来。只是我就缚之前,请赵王回忆一下,曾经答应我的,不知赵王可还记得?”
赵王保持着微笑,嘴角却绷得有点抽搐。
谋划那日,王药对着沙盘说清了他的策略,最后说:“这样的险招,首要是使应州城外指挥的人走神。夏国的马队用的是重甲,若不在军阵里,其实并不灵活,速度也有限。那么,我愿意用项上人头赌一赌,赌契丹女主会有片刻失神。那时候以火光为号,开城门放出骠骑,如果顺利,一百人中能有四五十冲出重围,以火攻乱敌人阵脚,乱他的军心就有望,和谈就有望。”
他接着说:“王药当年投敌,是章刺史的指派。不过,你们若是不愿相信,或者说,因为我后来确实也是当了夏国的官,觉得我死有余辜,我也不敢辩白。但是,王药一片忠心,不愿贻羞父母,请殿下答应我,我死后要给我正名。”
赵王当时为了退敌要借用他的脑袋,信誓旦旦答应了。今日再被问起来,不免有些羞愧。他借酒盖脸,笑道:“王公身前身后名,小王自然不会食言而肥!”
王药道:“那你们请便吧,我引颈待戮。”跷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赵王陪笑道:“王公大约是误会了。小王并没有取王公性命的意思。只不过夏国的和谈协议,除了重新划界,赔偿银两布帛之外,就是要王公回夏国受审。小王心疼王公,却又不忍城中十万百姓的性命,只能答应了他。却不知夏国的蛮夷会用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王公?虽说蝼蚁尚且贪生,但是有些折磨,真是叫人生不如死。王公若有打算……”
王药斟酒饮下,说话已经大着舌头,仿佛醺醉了:“呵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会蹉跎,迹与心违,命与世左……随他吧……但有一盏好酒,容我醉死异乡吧。”酒盏一丢,枕着自己的袖子就醉倒了。
油盐不进,又不能杀。赵王目视王药一眼,又看了看李维励那一脸就要发作的怒色,默默然摇了摇头。
王药真个睡到第二日早晨才醒。汾州酒好,虽然昨晚豪饮,今日一点中酒的头疼口渴都没有,反倒神清气爽。王药起身一看,自己还睡在花厅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条锦被;一边的椅子上,赵王侧坐支颐,正在假寐。
听见王药起身的动静,赵王亦睁开眼睛,反射性地跳起来,呼唤花厅外伺候的侍女来伺候王药起身洗漱。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个个瘦得娉婷,有的端水,有的捧杨枝青盐,有的拿手巾,还有的蹲身为王药理袜穿靴。王药缩了脚说:“别别!昨夜醉了,没有洗脚。”
给他穿靴子的侍女不由噗嗤一笑,抬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药笑道:“那么奴婢打水给王公洗脚可好?”
赵王见王药号称“青楼薄幸”的人,面对一个中人之姿的侍女居然还会尴尬,不由笑道:“她们愿意服侍呢!王公是救她们命的人!”
王药眨着眼睛没太明白,但见真的有侍女去打水拿脚巾了,倒不由发问道:“应州破不破,也不是人人都会死。夏国的完颜太后并不会屠城,她亲口说的。”
服侍他洗脚的那个侍女却红了眼眶,瞥见赵王出去了,才说:“应州破,我们或有活路;应州不破……”另一个接口,低声道:“将军已经和我们讲了多少回张巡守睢阳的故事,击节赞他节义。自然是说给我们听的。哪一天应州断粮,哪一天我们就……”
王药心中一寒:安史之乱中,张巡守睢阳,守到粮绝之后,先把自家小妾拿出来杀掉吃肉,后又为了守城,生生地吃了城里三万人!虽是大唐的英雄,终归是万民的罪人。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低头为他洗脚,模样近乎虔诚,只觉得心里酸楚,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穿戴完毕,随着运送部分布帛和银钱的车辆一起出城。城外是一片焦土,散发着烟火的气息,不远处的夏国军队仍然持戈林立,黑压压的一片十分肃杀。他拂了拂身上的靛蓝色道袍,是件浆洗得干净硬挺的寻常衣衫,脚下皂布靴也是寻常仕子的物件。他一步一步踩着焦黑的泥土,慢慢地往夏军的营地走。
到了对面的藩篱大门那里,布帛被抖开,银钱被挑开,一一进行检查,随行的所有人自然更不能幸免,从头捏摸到脚,粗鲁不堪。王药并没有得到好的待遇,检查他的那名士兵明知道他是谁,却连敬色都没有,也不同他说话,例行公事一样查验了一遍。
晋国押运官员散着头发,边系衣带边陪着笑说:“应州的银钱和布帛是库存的,到底有限。其他地方正在急急征召运转,必然不会食言。请放心。”
军队犹在这里看着,也不怕晋国食言。
一切无误,接手布帛、银钱,还有王药本人的,是一名高大英俊的将官,一样的面无表情,把鞭杆搁在肩膀上,说一句:“欠的尽快还上。已经到的送进去。”打发走了晋国的来人。
王药背上被他的鞭杆轻轻一戳,不由自主地往前而去。他抬头看看,四十万军人不会都同时离开,但太后和皇帝的御幄已经收起来,皇帝的辂车已经备好,车帘子低垂着,四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