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药的手疼得微微颤抖,但声音一如往常,沉得仿佛带回响,他抬头对完颜绰盯了一眼,回头又对瑟瑟发抖的萧邑沣说:“不问青红皂白,不论是非因果,以眼见以为事实,以耳听以为事实,是为君者的大忌!可记住了?”
萧邑沣小心地瞥瞥太后,小心地点点头:“仲父,朕记住了。你的手?……”
王药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小手,护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比这疼的都忍得下来。”
完颜绰竟然只有吃瘪的份儿,讪讪地看着这对师徒像父子似的彼此爱惜,倒落得她好心办坏事,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晚来,她早早地归寝帐睡觉——这段时间算是少有的了。王药依然在她的毡包里读书,火盆上加着熏香,一屋子都是淡淡的沉水香气。看着他散穿着一身玉白色的宽袍,支颐读书,格外专注,烛光下显得宛如画中仙人一样飘逸出尘。完颜绰慢慢过去,停在他身边,伸着脖子看他读的果然是一本《南华》,不由坐到他身边,嘟着嘴说:“怪了,怎么一下子又信起了老庄?”
王药捧着她的脸,笑道:“现在觉得,‘无为而治’才是对的。”
完颜绰撇开脸,捧起他的手,手背上一道三指宽的青痕,带着紫色的淤血,显得触目惊心。她小心地抚了抚痕迹,叹息道:“你真是!疼坏了吧?”王药不动声色收回手:“你也知道疼!这么重的戒尺下去,四五岁的孩子又怎么受得了?”
完颜绰讪讪地给他训,委屈万状地依偎着:“你看你,疼皇帝比疼我还多!”她的目光正好望向他袒露的胸口,不由咽了一口口水,这段日子繁忙,晚来倒头就睡,倒有些冷落他,也委屈自己了。她喜欢用言语激他,因而道:“老庄我是看不懂,曳尾泥涂是乌龟,乌龟有什么好当的?我倒是听说,在南边的俗语里,乌龟可不是好意思……”掩口“咯咯”地笑起来。
王药并没有被她激怒,顺势揽着她卧倒在榻上,他的气息那么近,带着墨香,墨香里冰片和薄荷的凉意,他凑上来吻,一如既往地对她的身体充满了爱意,轻啄了一会儿,嘴唇停留在她的耳垂边,边断断续续含吮,边轻声说:“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泥涂。”
“什么?”她睁着眼睛,眸子里闪着星芒似的。
王药一手抚过她的肩,人一翻身凌于她上,低下头吻她的锁骨,完颜绰掉了魂儿似的,只是喘息,再不愿思考。听着他在亲吻的间隙,一遍一遍地呼唤:“阿雁……阿雁……”
☆、11.11
王药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更温柔,细心呵护她如呵护枝头的花瓣,完颜绰在最后的激情中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用脸蹭他脸上的汗水, 喃喃地说:“却疾, 却疾,你怎么这么好!……”
王药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又抱了她一会儿,起身打水为两个人擦拭汗水。完颜绰辛苦地调兵布阵了这一阵,便也高高兴兴任凭他服侍。浑身干爽之后, 加上激情过后的疲倦感, 她很快窝在王药的胸口熟睡了,犹记得闭眼前她还和他久久凝望彼此的眼睛, 还用手指画过他上身的每块劲瘦的肌肉, 还亲吻他血脉勃勃的颈侧,贪婪地体验他的气息……然后舒适地昏昏然入睡, 手指在他胸前打圈打到什么时候也记不得了,而他一直以目光关注着她, 以手指抚弄着她,充满了怜惜的蜜意。
清晨,睡了一个好觉的完颜绰在温暖而犹带着他的气息的被窝中醒过来,侧头一看,枕头的另一侧却是空的。她知道王药近来一直早起练剑,倒也没有多想,施施然自己洗漱打理整洁,到外头转了一圈。
这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原野上蓬勃的春草和鲜花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犹在生机勃勃地怒放着。完颜绰到军帐里转了一圈,问道:“王枢密呢?”
大家都是瞠然,对视两眼才小心翼翼答:“不是在寝卧的毡包里么?”
完颜绰的笑容凝结起来,回身到处望了望,突然厉声道:“给我找王枢密去!”
这座驻跸在应州外围的营区顿时炸锅了一般,大家没头苍蝇般四处找寻着,连小皇帝的御幄都不忘翻开一遍,却依然没有王药的身影。大家想着他会不会又去哪里吟诗喝酒去了,却有人从马厩那里过来,禀报道:“大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王枢密说接了太后的密旨,要去应州城外巡察敌情,要了两匹特别精壮的马,就骑着出去了。司马厩的当时还有些奇怪,王枢密这等的高位,难道巡察都不带亲卫的?但是没敢多想,自然给了马让他去了。”
完颜绰已经手足冰凉。有了这一条消息,再叫来营门口和岗哨的人来一问,立刻一清二楚了,王药寅时要马,卯初就出了营区,一路朝着应州的方向而去。
大家看着完颜绰的反应。她脸色难看,好在还没有失了理智,冷冷静静地说:“他杖伤尚未痊愈,骑马是跑不快的。朝应州方向去追。他知道我们这里的所有军机,绝不能放虎归山。必要的时候——杀!”
她说出最后的一个字时,犹豫了片刻,所以即使后来这个字蹦得斩钉截铁也叫人不敢笃信她的意思。完颜绰大约也知道大家踌躇,泠然指挥着:“先派四队快马走四条马道,朝应州方向去堵截,再派两队走小道,防着他刻意躲避。把我的马也牵过来,我亲自也去。”
她抬头看看天空,冷笑道:“虽然走得比我们早,但是估摸着他不敢走关卡重重的大道,以免被我们发现踪迹。追上他,还是有希望的。”
追击的马队先行,完颜绰很快换了窄袖窄褃的骑装,跨上最好的战马,随着一支亲卫的弓箭手朝应州方向而去。她猜得不错,王药确实走的是坎坷难行的小道,而且确实动作不快,茂密葳蕤的蓬草中,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人一骑再带一匹备用马的影子,远远地在林间穿梭。
他的身体沐浴着金色的晨光,勾勒出漂亮的轮廓,马蹄清脆,和风带着花香徐来,这么美好的一个早晨,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可是追着他影子的完颜绰却在极力忍泪,对他恨得无以复加。
王药大约也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往后看了一眼,越发俯身夹着马腹,鞭子一甩,发出嘹亮的清音。
出了这座山谷地,林间小道的尽头,是一小片原野。四处散落着破败的村居,田里的麦子被割得七零八落,高高低低的麦茬儿宛如剃得极丑的髡首,墟里有几处烟,细看颜色发青,原不是炊烟,而是兵燹过后、纵火焚烧的房梁。
开阔地,一切都露在视野里。王药敏锐地看见,他左右两边的旷野里,也追过来两队骑兵,穿着契丹的轻甲,嚷嚷声远远的就能听见:“找到了!是王枢密!”其中为首的两人马术超群,既然不是作战,只是抓人,便也不顾阵势,拎一拎马头冲了过来。王药本就是低俯的身子,不动声色从马背的箭囊中取了箭,突然开弓,“嗖嗖”两声,冲在前面的两个人应声落马,脖子上喷出鲜血,箭上白羽犹在颤动。
他回头看看远远追来的完颜绰,夹夹马腹继续前奔。完颜绰在后面看得心如浸在凉水里,越发冷得打颤:王药此举,分明是告诉她他决裂的意思。追兵这么近,他真以为他逃得出生天?!
开阔而荒芜的麦田里,马蹄踏过麦茬,战马咴咴嘶鸣着。三队人马汇作一路,渐渐向单独在前的王药进逼过去。这是一场拼命的追逐赛,前马虽然尚隔着数百步的距离,但因视野开阔,早已在后队的箭程之中。
完颜绰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到箭囊里掏箭,她用的是鸣镝,不一定要准头,但只发出这支响箭,便是指引方向,后队的弓箭手自然会射出铺天盖地的箭镞,只要在射程内,前面的人必无活路。
王药始终没有再回头。完颜绰张弓搭箭,对准他的背——即便是马上俯身,他的背脊依然收得很紧,她清楚地知道他背上那些瘦峻的肌肉,每一块的走向。她努力地瞄准他的背脊,眼睛里的泪花却不断往外涌,她极力去忍泪,视线依然一片模糊。昨天晚上,他们刚刚享受了一次那么完美无瑕的欢好,他还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抚摸着她身上的每一处肌肤,亲吻是如此真挚——却原来都是演戏在骗她!
他背叛她!抛弃她!
完颜绰挤掉眼眶里的泪水,视线又清晰了,她昂头,扣准箭羽,亮闪闪的鸣镝在阳光下如最冷酷的锋刃,很快就能指挥着后队的箭雨吸饱他的血!如果背叛,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契丹狼族的姑娘,从小就那么冷酷无情,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无论亲,无论友,也无论爱,生存才是第一位!
王药突然回过头来,大声道:“前面是应州地界。你孤军深入,太危险了!”丢下这一句,回转身继续朝应州方向飞驰。
完颜绰怔了片刻。她手中的弓箭毫无征兆地摇晃着,她的马也因感觉到主人双腿的松弛,而略微放慢了驰步,她身后的大队人马,训练有素,也随着慢了下来。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双臂无力,那张用来射鸣镝的弓不算很硬,但是已经拉不开了。完颜绰对身后的人吩咐着:“你们开弓,射杀他!射杀他!”然而大家只看到太后脸上纵横的泪痕,哆嗦着的嘴唇,语气的虚弱无力。
萧虎古的前车之鉴犹在。
王药何人!
大家心知肚明。
只不过不敢违旨,几枝箭虚虚地射出去,本来就险险的在箭程里外,隔得远又有风,几枝箭都偏斜了,从王药的身侧飞过去,斜插在泥土地里。射箭的请罪说一句“臣能力有限,失手了”,太后也无法怪罪。
应州城墙远远在前,再跟过去确实是孤军深入了。完颜绰只能勒马,眼看着王药继续一路绝尘,而她只能悻悻然打道回府。
城墙前一里左右,已经铺设了铁蒺藜和绊马索,王药深谙这些战争时的门道,回头见追兵不在,方始勒了马嚼子,下马牵着,又丢掉箭囊和弓,用一根捡来的竹竿探看着路上的陷阱,小心地一点点前行。一路这样的骑马狂奔,他臀腿上才好了五六成的杖伤又疼痛起来,刚刚心情紧张不觉得,此刻简直是火烧火燎一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不由地倒抽凉气。
应州的外郭设有藩篱,巡视的士兵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远远地就对他喝道:“来者何人?!”
王药今日特意穿着一件直身道袍,右衽系带,一副书生相。他礼仪娴熟地拱手道:“我是临安人,逃难到此。”
士兵中的一个,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用吴语问了几句话。王药应答如流,最后说:“这里居然还有乡里乡亲,实在意想不到。小人奔波了很久,实在无处可去,想进应州城找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