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南,突然城门洞开,箭镞铺天盖地,把环围的夏国军队逼得倒退到箭程之外。从城门出来的是一支精悍的队伍,虽然因为饥饿而显得面色萎黄,但依然披精执锐,高大威猛,猛冲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叫夏国兵也不由地倒退了。败逃出来的辚辚车马,沿着散布着枯骨、长着高高蓬草的小道,拼命地往边境飞驰。
完颜绰自然也安排了堵截,不过小队到底截不住李维励的主力。欲追穷寇,倒不料之前一直作壁上观的晋国边城——应州,竟然转了性一样打开城门接纳,而后烽火相连,颇有急急调兵援助的架势。完颜绰想想还是见好就收,把并州插上了夏国的金狼旗后,又派出小队骚扰了边境一番,最后逼得晋国派出持节的使者,到并州城里完颜绰所在的行营求和。
完颜绰把晋使晾在外面,却把王药叫到了自己的毡包里。她巧笑倩兮,却带着洞悉的冷静和理智,对王药说:“你非放跑李维励不可,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李维励本人,这次边境的几场仗,但凡围困,他们就有求饶的态势出来。说吧,并州之前有什么玄机?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反正也追不上他们了;你要和我耍花样,或者死不张口,我也拿你没办法,今日就请你面见故乡人,有什么要给父母带的话,叫晋使给你捎信便了。”说罢,掩口葫芦。
王药的脸变了颜色,显见的毫无准备,只觉得完颜绰聪明的模样竟然极其可恶!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截获了并州的军报,得知晋国赵王这次代天巡边,结果和李维励一起被困在并州。后来进并州城,城中太守府邸,确有亲王所用的器物,未及一道带走。”
“赵王于你有恩?”
王药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只不过赵王风评不错,死于乱军太可惜了。”
“应该也是个有才干的人。”完颜绰仔细盯着王药的脸,“否则,你也不放跑他来压制我的大军吧?”
被盯着的人唯余苦笑:“你拿着我的魂呢。我自作孽不可活。”
完颜绰找到了他的弱点,虽然今后或许可以把他搓圆捏扁,但她也并没有以往产生的那种征服的成就感,拉着脸挥挥手:“行,你躲起来吧。别叫你的故乡人看见!”王药的背影似乎有些萧索,完颜绰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陷入这样的萧索和不满足中。她咬着牙想:自己有智慧,有权力,她要什么得不到?为什么要纠结在他一个人的悲喜之中?!
双方的和谈失败了。源自于完颜绰的狮子大开口:“三十万匹帛,十万石粮食,虽解得一时之急,却解不得一世之忧。久闻幽州、蓟州、檀州、瀛洲都是土地肥沃,地势险要的要塞,若是你们诚心要和解,把这些地方赠与我们,自然就是朋友了。”
她要的这四块地方北联朔漠,南控中原,一旦归于夏国,那么晋国的天险尽失。来使无论如何也没有胆量割让土地,双方唇枪舌剑了半天,还是以完颜绰的冷笑告结:“罢了,说什么诚意?我缺钱,也缺粮,但这些缺的,过了一夏天都可以补回来,但是我缺可以耕种的地方,没处找补。你们要不愿意给,就看守不守得住吧!”拂袖而去。
她的心开始膨胀起来,源自王药最爱吟的那首《望海潮》,江南临安是什么样子,只在画儿上见过,只在诗歌里听过,只在王药沉醉的表情里推测过,却没有真正体验过——那是他出生、长大、热爱的地方,一定美不胜收,比画儿里,比诗歌里,比想象里更美,更让人陶醉。
完颜绰心里暗想:我要去看看!
大军一动,身为枢密使的王药自然知道消息,他怔怔然坐在皇帝的御帐里,听小家伙显摆似的对着他念书,可是听了半日,王药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等萧邑沣满怀期待地等他表扬时,王药才回神说:“陛下念得好。”
小孩子不仅仅满足于这样虚空空的表扬,咧嘴笑道:“哪里好?”
王药猝不及防,胡乱指着书上一句话说:“这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读得好。”
萧邑沣偏着头看了一会儿,他还识不了几个字,但是长短句读还是认识的,生气地说:“根本不是三个字三个字的!”小手在桌上一拍:“仲父骗人!”
王药今日连哄他的耐心都没有,长跪起身稽首道:“陛下恕罪!臣不堪‘仲父’的称谓!”竟然失仪地自顾自拔脚离开了。身后传来小皇帝“哇”的一声大哭,随后是宫人们哄劝他的声音,还有那抽抽噎噎的“仲父”“仲父”的呼唤。王药只觉得步伐沉重,一度想到太后的帐营去,但临了脚又拐了弯。
王药在并州城里熟悉的妓寮呆了三天三夜,才被寻找主官的枢密院众臣找到。完颜绰得知这个消息时,气得手足冰凉:“他在哪座妓寮呆着的,就给我把哪座妓寮砸烂!那里所有的歌舞伎全部械送有司,给我打着问!”
事情一点不复杂,很快,含着歌舞伎们血泪的口供送到了完颜绰手中,她努力地平下气去看,心里有一点点安慰:王药没有喝酒,也没有嫖宿,独自躺在妓寮水岸边的杨柳下,看着漫天飞舞的柳絮,听着里头的清音妙吟、洞箫琵琶,他手持檀板,不醉而醉,写了很多诗词,挥就之后,自己吟诵几遍,又全部撕做碎片,蝴蝶一般撒落在河水里。
反正给了足够的钱,妓寮的老鸨也任他胡为——横竖弄脏了河水,随着春水一漂,很快一切沉沉浮浮的字纸也就看不见了。
但当翻到最后,看到王药的供状时,那些安慰化作一个笑话,完颜绰气到想笑:王药一本正经地供述,说自己有失国体,罪在不赦,请求革职拿问,还真的列举了若干夏国的律例,不少竟然还是他自己帮着完颜绰拟定的律条——说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他又简直是装的!
“真好玩!”完颜绰点点头笑了,合起了那一大叠文书,“传王药过来,我要亲审。”
作者有话要说: 药药想的是冒险玩平衡
但是他的boss是多么聪明有野心的女人哈
如果觉得不虐的话我就要继续了
还有若干作者的恶趣味,请大家忍住
☆、11.11
在等待王药过来的那会儿,完颜绰的心思也可以说是百转千回。
并州收复得如此容易,勾起了她心底里勃勃的欲望。论公,哪个执政者不愿意开疆拓土, 流芳百世?在夏国遭灾的时候, 她发现学习汉人农耕、储粮、建仓的方法来防灾,也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论私心, 她确实被王药念诗的时候那般的陶醉模样吸引了,“江南”“临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是她见所未见的美好景致。
以前夏国和晋国,虽然边境常有冲突, 但是各人守着各人的界限, 彼此倒也不太肖想。如今却发现,原来只要有好的将领来运筹帷幄, 她的将士比晋国强太多太多了。完颜绰派在王药身边的扈从和记室参军等人是她自己的亲信, 每天各种密奏都会送回到她那里,事无巨细记载着王药行兵布阵的所有内容, 连同他鼓舞士气时的那些话,察看地形时走的那些线路, 完颜绰都知道,都在琢磨。王药熟悉李维励,熟悉边关的情况,所有战法设计得巧妙,都是为并州和李维励量身定做,
她好学,虽然开始看得脑仁疼,但还是强迫自己对着堪舆图和沙盘,一点点琢磨王药用兵的道法,慢慢地就看出门道来了。晋国的强项是城防,但夏国的强项是骑兵。晋国的将领行兵之权全赖汴京的皇帝赐予,拘泥谨慎而反应甚慢;而夏国的骑兵就是胜在灵活多变,反应速度极快。所以他们不必攻城,只消掠地,孤立大城池,赶在晋国坚壁清野之前获得补给,层层推进,很快就能攻到汴京!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接着又极度地兴奋起来。
正想着,外头通传,王药带来了。完颜绰急忙收敛心思,把刚刚浮在面上的一丝得意的笑意压了下去,斜睨着刚刚走进来的他。
他的模样有些颓废,眼皮子只略抬了抬,就又垂下去了,声音也显得无力:“罪臣王药,叩见太后。”
完颜绰看他干燥起皮的嘴唇,遏制着给他赐茶的冲动,任他跪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供状是你写的?”她的脸板得铁块似的,把一张轻飘飘的纸用力摔到王药的面前。
王药弯腰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埃,双手举着说:“是。臣有罪,丧失国体,动荡军心,请太后批复辞呈,或者下旨革职拿问。国之大典在刑赏,刑不确,则……”
“够了!!”完颜绰冷冰冰打断他,到他面前扯过那张供状,用力在地上一踩,“我不爱听这些话。你的心思我明白,你骗小孩子的把戏,还是不要拿来跟我开玩笑吧!既然知罪,那么,好好将功折罪才是正理。”
王药“呵呵”笑了两声,嘴唇抖动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只怪自己要强冒进,也怪自己行兵布阵并未敢隐瞒身边人。不过如今也想开了,既然王药已经是夏国的罪人,也是晋国的罪人,无力可以赎罪,只能超脱于事外,不要一错再错。望太后成全!”
他俯身捡起供状,不胜心疼般拍了拍又吹了吹,不依不饶地膝行几步挡在她面前,把供状举过头顶,不卑不亢、不依不饶地说:“臣帷薄不修,行事昏聩,没有谋国之忠,没有立世之范,百无一用,真心实意无法担当枢密使的重任,请太后另请高明!请准许臣辞职隐居,从此再不过问国事!”
完颜绰心里本就蹭蹭的火头一下子窜上来老高。她劈手打落那张供状:“你怎么想的,我还有不晓得的?不过就是要以辞职为要挟,阻挠我南进。既然要阻挠我,你身为一国枢密使,上奏谏言,无所不可,何必玩这样的花样?况且,国家大事当头,身为一国枢密,岂有率先落荒而逃的?你带这样的头,不怕我办你?”
“我要劝,你听?”王药反问道。
见完颜绰不说话,他冷笑了两声:“说是救灾,并州已下,灾情已解;说是和谈,却故意设置和谈不成的条件。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我已经心寒了。我只说一句,两国正式开战,不会再只是小小冲突,势必是酿成大祸,血流成河,生民流离,多少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这是你想见的?!”
完颜绰默然了一会儿,只道:“等我赢了,我会依然按照南院北院的做法,汉臣治汉。我保证,会对汉人好的。老百姓只要吃饱穿暖,谁做皇帝,有何要紧?”
她懂政治,但不懂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