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到底是父亲。完颜绰笑道:“请阿爷给我三年时间调养身子,别人的肚皮么……姑母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完颜速有些为难地撮牙花子,完颜绰说:“听说南边的风俗,一般也不肯妾室越过嫡室生孩子。阿爷不妨问问王药?南院的汉人最善架起风浪,清流清议力量无穷。我们既然一心学着南边,这种法子不妨也学着。”
南边晋国讲儒学的士大夫,讲究不到四十无子,不纳妾。当然,有钱有权之后,能够只守着一妻的也不很多,不过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风气:妾毕竟是妾,不能越过正妻去,那么,如果正妻年轻,妾室便不敢早早生育,以免自家老爷惹了个“宠妾灭妻”的恶名。契丹人在名分上更重视联姻的嫡妻,但是同时又很在乎孩子,完颜绰必须未雨绸缪,免得下头其他妃嫔踩到自己的头上去。
萧邑澄隔了几天回来时,脸色闷闷的。完颜绰故意问:“陛下怎么了?”
萧邑澄说:“他们一个个都说,嫔妃最好别越过皇后生子。又说,当年太后也是控制得力,才未曾让庶子掌权,影响我的地位。”他二十出头,却还没有儿子,心里说不急也是假的。
完颜绰道:“陛下怎么看呢?”
萧邑澄摇摇头不说话。晚来解衣就寝,动作颇为粗鲁,自己撕脱干净,又伸手解完颜绰的衣服。他的手无意间碰到完颜绰左手上的那个深疤,突然触了电一样一闪。他仿佛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摸这块凹凸不平的伤痕,有意无意地用被角盖好,又探手向下摸。
完颜绰被他细微的动作气得气血上涌,强行遏制着情绪说:“陛下,我今日身子不方便呢。”
“哦。”萧邑澄倒也还体贴,抚了抚她的小肚子,“多喝点热水,别又疼很久。”然后,叹了一口气,翻身要睡。
完颜绰不屈不挠伏在他身上,委屈兮兮地说:“是不是那里好丑?御医说,粗糙的痂皮会褪掉的,只是以后皮肤的颜色会有些不同。”
萧邑澄敷衍地说:“我又不嫌。”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留疤也不怕,拿袖子遮着就是了。”
完颜绰沉默了一会儿,感觉萧邑澄呼吸匀净,似乎就要睡着了,突然说:“我已经到太后那里的老宫女阿祯那儿,要了避子汤的方子,要不要赐到各宫去?”没听到回答,她肚子里冷笑了一声,又体贴的说:“其实这样做不大好,不过既然是国朝遗风,又是南蛮子也一样的,我们还是等上三两年,若是我还无子,就免了避子汤,让后宫多生嗣子。”
皇帝还是不出声。完颜绰挑着眉,最后说:“其实,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原本的良娣、现在的淑妃,直接册为皇后。我一个前朝不吉之人,寻一间庙堂念念经,修修来世,才是正经。”波澜不惊地说完,偏偏用力倒在枕头上,微微的啜泣声随即响起。
萧邑澄的手慢慢探过来,语气也软软的:“阿雁,我又不是和你置气,只是心里有些烦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娶到你,我容易吗?我怎么会这么不珍惜你?”
完颜绰一个翻身,捂着脸钻进他怀里,尽情地哭了起来。
☆、秋狝
到了秋天的时候,完颜绰已经差不多把整个后宫拿捏在手心里。从分位最高的淑妃,到下头零零总总的嫔御,再到长得水灵、心里怀着异想的宫女,一个个都终于发现:表面上笑语晏晏的皇后完颜绰,原来骨子里和她的姑母一样,是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角色,所不同的,完颜绰会带着一脸亲善的笑容来下狠手。
“昨日承恩的几个小妮子,已经乖乖喝药了?”完颜绰边卸妆边问道。
阿菩笑道:“哪里敢不喝?听话、巴结得很呢!”
“假的!”完颜绰简单评点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貌似乎并没有因半年的时光而改变,可是总觉得眼神里、嘴角边有一些不同。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终于明白过来:她不快乐,不滋润。
皇帝对她,仍然算是极好的。雨露恩泽,首先洒向的是宣殿德里皇后所居的侧宫;处理政务,仍然要完颜绰在御座的珠帘后头为他拿主意;甚至几回身体不适,那好高的一叠奏折,就是完颜绰代为批阅的。确实是放心到极点。
可是,她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像馋嘴的春猫,四下里嗅着其他味道。太熟悉了,会腻吧?他在床上,会有意无意地遮着她手腕上丑陋的疤痕,有时半夜会叹息,有时还叫太医来询问她的脉象——无非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像一块温暖的土地一样,让他播下的种子生根发芽。
完颜绰敏锐细致,却不敢说破。她一屋子都是药香,一日三顿往肚子里灌补药,往手腕上擦去疤痕的药膏,阿菩知道,她也有一个人待着歇斯底里的时候,发作过后,擦干泪痕,仍是原来那个笑容可亲、行事果决的完颜绰。
又到了晚间,皇帝身边的近侍宦官过来通报皇帝晚上临幸其他嫔妃。完颜绰笑着拿了好几串铜钱打赏,又加了个金锞子,说:“中侍一向伺候陛下辛苦了。我也没什么贴补中侍的,不要嫌弃才好。”
那宦官受宠若惊,连连哈腰:“皇后娘娘这样厚赐,奴真是惶恐极了。”又谄媚地低声说:“娘娘放心,药都备着,明日陛下早朝,奴就盯着昨日侍寝的大贺和仪吃药。陛下那里的消息,皇后想知道什么,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完颜绰笑着挥退了他,见阿菩送来了一个药碗,一盒药膏,不由蹙眉叹了口气。她仰头把一碗药喝了下去,咂摸品味着苦涩的余味,像往常一样不肯吃蜜饯糖果来压药味。接着又拧开了药膏盒子盖,闻了闻药膏,里头香气馥郁,还带着盈泽的闪光。
阿菩说:“御医说,麝香活血,珍珠凉血,都是去痕迹的妙药,另配了若干香花灵药,主子坚持擦,应当有些效用。”
完颜绰发作了一般,一把把瓶子一丢,气呼呼说:“拿走,我说什么一向是什么怪味道,原来是麝香,这东西活血破瘀,效果自然好,不然,也不用来做避子打胎的‘圣药’了!”
阿菩知道又刺中了完颜绰心里的那个点,外用药膏里这点子麝香,不至于那么大威力,但是足够点爆心里烦闷的一个人了。她陪着叹了口气,见完颜绰斜卧在贵妃榻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的泪花却因为积聚得太久,终于在脸侧划过了一道水痕。
阿菩不敢言声,等她心情平复了一会儿才轻声劝道:“主子也不必日日这么憋屈着自己,每天只是忙忙碌碌帮陛下处理国事,自然是疲累的;看那么多人勾心斗角,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马上要去秋狝,主子倒是跟着去放开玩几天,不定心情还开阔些。”
完颜绰不觉眸子一亮,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不言不语地点了点头。
晚上,皇帝没有来,她也没有在乎,梦中的她尽情驰骋,坐在她身后的男人胸怀坚实,温暖得像照拂人的秋日阳光,他的脸从后面贴着她的脖侧,牙齿轻轻地啮咬她的耳垂,痒中带痛,电一般从她身上一路传下去,终于在她的身体的某处燃起熊熊烈火。她在梦中愉悦到不可思议,周遭一片时而昏黄如烛照,时而幽深如暗牢,时而又洒满橙红的晨光,映着他饱满红润的嘴唇,美得像画中人。
完颜绰从悸动中醒来时,小衣已经濡湿了一片,她暗自惭愧,翻身侧过来,手臂抱住了自己,却又无比清晰地怀念梦中的光阴,她与皇帝在一起,实在从来没有过这样激情勃发的时刻。于是,她也突然无比盼望着陪着皇帝围猎,说不定有再见那人一面的机会。
完颜绰不动声色把随从皇帝围猎的意思说了。萧邑澄只犹豫了片刻,便笑道:“好呢!国朝行猎行武都是祖宗留下了的,太后以前也经常陪着先帝出猎。我也觉得你该出去散散心。”他又颇为体贴地说:“不过出猎毕竟是件辛苦事,你的手可好了?别再弄伤了。”
完颜绰捋了捋袖口,萧邑澄就急急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别见风,据说不留痕迹。”
完颜绰撇开他的手,自顾自任性着把伤口显露在他面前:“留痕是免不了的。只是痂皮早褪了,见不见风有什么要紧?”上臂里外各一处皮肤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粉红色的新皮肤略微发皱,略微凸起。萧邑澄的头明显躲了一下,目光也闪烁着不敢直视。完颜绰心里越发冷起来,只是闹不明白:他自己也是一身伤痕,为何对她这个疤痕格外敏感厌恶?
她默默地又放回袖子,笑笑说:“那么,这次扈从的人选哪些呢?还是以北院的契丹大臣为主?”
萧邑澄补偿似的,对她讨好地一笑:“南院的汉臣也可以见识见识。我迟早要再入中原,也还需要施恩给这些南蛮子,叫他们心悦诚服,好好为我们效力。人选么,我叫北院南院的夷离堇开列名单出来,你挑选就是。我信你!”
萧邑澄近期迷上了胡乐,西域来的羯鼓,敲起来是特别带劲,不过还克制着没有大肆搜寻会跳舞的胡女,只不过一下朝堂,若没有什么紧要的大事,便到后苑去捯饬他的鼓乐们了。完颜绰一如既往地叫人把奏章搬进自己的书房,剔亮烛芯,一件一件地阅读批复起来。
终于到了让她心头怦然的那一份奏折。她的目光急遽移动着,终于在南院随扈大臣的尾巴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王药”,不由欢喜地一笑,在他的名字旁打了一个小巧的圈儿,仿佛用这一点朱砂,慢慢把他诱进自己的圈儿。
上京郊外迎来了有一个干净明媚的秋空,大雁一只只从天上飞过去,一路朝南,叫声洪亮,皇帝萧邑澄笑道:“今日不射雁!”大家便会意地跟着笑,齐刷刷地望向皇帝独宠的皇后完颜绰。
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的皇后完颜绰,头戴契丹女性用的小皮帽,上面是缀着金珠和珍珠的高翅金冠,紫色左衽窄袖长衫,披着狐毛出锋的大斗篷,脖子里垂着琥珀璎珞,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小刀、燧石等小件,脚下蹬着软皮靴子,英姿飒爽地四下看着。
随猎的人自动分成两班,皮衣皮帽,窄袖左衽的是北院的契丹高官贵族;衫袍皮履,宽袖右衽的则是南院的汉臣。契丹族的臣子们一个个兴奋异常,等皇帝一声令下便飞身上马,持弓拿箭,等着射猎。而汉族的臣子们到底与游牧民族尚有差距,基本是在那宽袍大袖的袖筒里袖手旁观。完颜绰极目寻找,终于在汉臣的班列最末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被谪贬为文班里的书令史,从八品的品级,比原来的别驾略高一级。他倒也不以为耻,气定神闲地站在班列里,袖着手观望。
完颜绰哪能让他这样自在?她的银柄长鞭指了指南院官这一片,琅琅脆脆的声音响起来:“一直以来,都是北院的大臣随侍,今日陛下既然请南院诸位一起前来,难道就在帐篷里看看,然后吃现成的?”
北院的契丹官员,哈哈大笑起来。诸多汉臣,本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此刻更是无人发声儿,挫着脖子站那儿,浑身不自在。
她本意是激将,哪晓得王药也缩着脖子站着,一声不吭。完颜绰心里不忿,特特又点他:“咦,上次我随先帝射猎时,王令史不是精于猎熊,怎么今日倒不露一露头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