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身后的宦官已经捧出了白绫,四下望了望说:“奴先到西侧殿伺候着。”
完颜纾神色凝重,睫毛在乱晃的灯火中忽扇着影子,回头望了望床榻上酣睡的孩子的身影,低声对完颜绰说:“姐姐,你实心带大他,我在地下不求轮回,求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完颜绰“呵呵”一笑,轻声说:“妹妹,你不是一直心比天高,怎么竟为一个孺子折了脾气?”
完颜纾冷笑道:“姐姐想看我服软,我已经服了。姐姐想我求你,我也求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明白,自己的命不好,自己也认了。大家都道我们仨姐妹从小要好,我们自己都知道是假的。所以,姐姐愿意不愿意,也随便吧。”抚了衣裳,昂然地往西侧殿而去。
完颜绰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想不到你竟是这么看我!那估计今日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好心要被当做驴肝肺了。”
完颜纾只觉得她猫哭耗子——假慈悲,提脚跨过门槛儿,正好看见房梁上挂着的那个白惨惨的绫子圈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死亡真的要来了,她还是打了个寒噤,退了半步。眼见几个虎视眈眈的宦官一步步逼了过来,完颜纾觉得身后谁扶了自己一把。也恰在此时,东边前朝的地方,隐隐听到些动静,橙色的火光从外面勾勒着宫墙的轮廓。
完颜绰叫道:“等一等!外头是怎么了?快去看一看!”
不等人去看,甬道里一片混乱的宫女宦官已经跑得穿梭似的,口里喊着:“不好了!海西王造反了!”
完颜绰的凤目眯成了狭长的一道,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旋即回头呵斥还呆立在西侧殿的宦官们:“还不快去保护太后?!还傻站着做什么?分不分得清主次?”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乱糟糟地也顾不得白绫、板凳和又逢变故的完颜纾。胡乱把门一锁,护着完颜绰向东边的紫宸殿而去。
契丹人以东为最尊,所以紫宸殿在整座上京宫的最东边,火光映得宫墙都变作暗沉沉的赤色,宛如泼上了陈年残血,但紫宸殿角楼最高处站着的那个人,虽只随便挽着头发,披着厚斗篷,站得却笔直,丝毫看不出前一刻她或许还缠绵病榻,被断手的伤痛折磨得夜不能寐,仍能感觉到她铁青的表情下不可逾越的霸气。
完颜绰一面厌恶害怕这位姑母太后,一面又不得不说实在敬佩得紧。她紧步上了角楼,匆匆屈膝问安,急急道:“姑母!您身子骨千万小心才是!”
太后把那条断臂藏在斗篷里,另一手中捏着黄铜铸的虎符,她凌厉的目光横了完颜绰一眼,连叫她起身都顾不上,问道:“头上裹着红绸的,就是海西王的人?”
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她冷笑道:“这糊涂种子,莫非他以为得了我的虎符,京里的禁军就忘了自己的主子?”
身旁的人小心翼翼答道:“可是……可是海西王说,禁军的主子原该是先帝,可是先帝却被人……”
“自然是先帝——”太后说了一半,脸上嘲讽的笑容突然褪光了,那双斜飞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立了起来。宫墙外、宫墙内的火光,把哪儿哪儿都映得赤红燥热,唯有她那张脸,寒入骨髓,显现出诡异的青白之色,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她终于“咯咯”冷笑起来,瞪圆的眼睛又恢复成原先尾梢上翘的丹凤眼。“这孩子,真是不省心!”她笑着,“我还不是为了他?结果呢,倒打我一耙!”
完颜绰先也以为她骂的是海西王,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平叛
外头的叛军已经开始攻打上京宫的东角门,宫里的禁军和内侍匆忙间应对,显得很是不堪。
太后完颜珮在高处把一切一览无余,那扇朱漆铜钉角门,里头插着铜门闩,却被外头椎车的撞木撞得“嘭嘭”响,门闩弯曲,两边的铜铸门键更是吃不住劲儿,上头的钉子一点点翘起来,眼看就要门户大开。
完颜珮却是不慌不忙,沉着地吩咐着宫内的禁军备好滚水沸油,角楼上张弓搭箭,布置好了,右手牢牢握着虎符,气定神闲地落座,看戏似的看角门突然被轰开,冲进来一股人流,旋即被滚水沸油泼得满头满脸,打着滚嚎啕起来。
后面的队伍顿了片刻,又往里冲进来,角楼的箭像暴雨一样落下来,宫城的这个角门,顿时堆积了无数尸首,新鲜的血腥味弥漫着,令人作呕。
太后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远远站着的完颜绰,挥了挥手里的虎符:“阿雁,西边角门还是我们的人,你从西门出去,送这块虎符给去南苑行猎的皇帝,叫他赶紧调集上京其他营的禁军过来平叛。”
完颜绰跪下,伸手想接虎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犹犹豫豫起来。突然,眼前一道黑影,然后额角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中了,一时也不觉得疼,只是脑子里嗡嗡地乱响,眼前金花乱溅,接着感觉从额角蜿蜒下一道粘稠的液体,蠕虫似的一点点爬下去。
晕头转向中,完颜绰听见太后变了调的怒声:“我就知道,你和那囚攮的小畜生做了一路。不错,禁军是先帝一手带出来的,现在是打着剿灭我的旗号来的么?剿灭了我,那死鬼就瞑目了么?”
完颜绰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努力睁着眼睛,先还柔柔弱弱地喊了两声“姑母”,擦了一把额角,随即,她看见自己的手掌心里都是淋漓的鲜血,顿时精神一震,又见完颜珮手里那黄铜的虎符上也沾着红痕,颤颤地被举着,大约唯恐打下来力道不足,干脆用力砸了过来。完颜绰情急之下猛一偏头,虎符的一角越过她的耳畔,砸在她的胳膊上,又弹出去,重重地撞到地面,沉闷的巨响湮没在外头的喊杀声和刀剑声里了。
胳膊上的剧痛让完颜绰瞬间苏醒了,连着额头上一跳一跳的痛楚,无比清晰地提醒她,这里犯了一个错误:当年自己勾搭太子萧邑澄被先帝发现,而太后为了保护儿子,鸩杀丈夫的事,只有完颜绰自己和萧邑澄本人知道。海西王打着这条旗号反抗母亲和哥哥,说不是她完颜绰透露的信息,太后都不会信!
千虑一失,已经来不及补救,此刻和太后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
完颜绰顿时清朗无比地大声说:“太后信任我,我定不辜负太后!”俯身拣起地上掉落的虎符,大声对四周的人说:“太后临危授命我,大家也看见了。今日海西王叛乱,他早已无君无父,这里抵挡不住,只怕刀剑无眼,所有人都活不成!为今之计,只有寄望于陛下——”她咬牙瞥瞥姑母:“陛下孝顺,定不与母亲为难的。”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太后听,也是说给太后身边的人听的。海西王萧邑清已经变成了叛贼,总不能靠着他。人心向背,一瞬间就定论了。连着太后完颜珮都只能咬着牙,左右看了半天,发现那些宫人宦官,竟无一能够托付重任,再不情愿,也只能哼了一声,好一会儿说道:“黄门总管带五六个人,陪着淑仪去吧。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这一拨去了,完颜珮咬着牙吩咐身边还剩的人:“跟过去,杀了她!”
离开紫宸宫的角楼,完颜绰已经汗流浃背,浑身冷冰冰的,下楼都直打踉跄,但当到了楼下,正在羽箭的射程之内,她还是努力镇定心思,举着虎符,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走。太后派来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完颜绰几次侧目,都知道无法甩脱。步行到外马厩,完颜绰在身上蹭掉了掌心的血迹,挑了一匹马,装鞍鞯,上肚带,勒好马嚼子,又检视了马背上的弓箭囊,才踩着镫上马。
跟着她的那些宦官,只觉得迷蒙得晃眼——一直柔弱得任凭搓圆捏扁的淑仪完颜绰,居然也有在马背上如此飒爽的英姿?还不等反应过来,前头马鞭一扬,催出嘹亮的一声,白马咴然长嘶,奋起四蹄朝西门而去。几个宦官忙也解下缰绳,催马跟上,不敢放松分毫。
黑夜中,完颜绰只仰头望了望星辰,便低下头一路打马顺着上京修得简陋的驰道一路狂奔。后面跟的人被她甩开一段距离,无不又急又怕,只能拼命在后头喝叫马匹快跑。黑头里这些宦官们先都辨不清方向,只等发觉前头是明晃晃一片了,才急得叫起来:“淑仪!淑仪!前面是火把!您到哪儿去?”
前头她早就安排好了,她的父亲——北院夷离堇完颜速,奉着“行猎”的皇帝萧邑澄,正在赶往上京宫的御道上。行猎这个借口绝好,皇帝和侍从都是轻甲骑服,连换装的借口都不用找,带着黑压压的人救援宫城。
完颜绰耳聪目明,早就听见身后一声弦响,她身子一翻,半个身子吊在鞍侧,却留了一条胳膊举起来,大声喊着:“陛下,太后调军的虎符!啊——”
一枝利箭打着旋儿刺进她的手臂,箭头瞬间穿了出来,钻心的疼。而电光火石间,众人都是眼花,也没有看清究竟是她先滚鞍下来伸手被箭射中,还是箭把她的胳膊射穿,使她栽下鞍,倒吊在鞍桥上。
她身下的马是训练有素的御用纯驷,虽则感觉身上的人栽倒了,却也没有降下速度,而是稳健地继续飞驰,直到前头的军士把马缰勒住方止。
萧邑澄亲自上前查看,完颜速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都恰恰瞧见完颜绰异常可怜的模样。她被扶起来,额头上的污血一直流到脖子里,半边脸雪白,半边脸血红,胳膊上又贯插着一根羽箭,手已经抬不起来,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整只袖子。她疼得浑身颤抖,额角一点一点的晶莹。萧邑澄和完颜速顿时都是倒抽凉气,什么都顾不得,一边一个抢步上来扶她。
完颜绰没受伤的右手拽住了皇帝的衣襟,颤颤地说:“太后……对我有误会,这么重的虎符砸下来……”她又笑了笑:“不过,总算为陛下带回了虎符。上京宫平叛,夺回军权,还得靠它。”
萧邑澄握住她垂落的左手,还有手心里依旧攥紧的那枚沉重虎符,几乎涕下:“阿雁,阿雁,你为了……你何苦?!”
背后放冷箭的人也被捉拿了过来,萧邑澄怒气勃发,拔出剑就砍了那人持弓的那只手,喝问道:“说!谁叫你放箭的?谁准你对皇后放箭的?!”
那人痛得昏天黑地,又自觉委屈,握着断腕止血,断断续续说:“太后吩咐……下臣岂敢不遵?”
萧邑澄的脸半面沉在火光中,黑漆漆的阴影里能看出肌肉因纠结而虬结起来,眉梢颤动了半天,回头望着夷离堇完颜速:“怎么……怎么办?”
与姐姐的感情再深,现在看着女儿半身鲜血的惨状,当父亲的也难以忍受,完颜速的胡子抖着,好一会儿方说:“上京在籍的禁军十万,三万叛乱,三万在陛下手中,还有四万,是这块虎符可以调集的。既然如此,请陛下先带兵平叛。”他顿了顿,狠狠说:“有兵在手,再谈后事。”
萧邑澄点点头,又担心地看了看完颜绰,完颜速道:“陛下放心,臣来照顾女儿伤势。”
大军疾驰而去,留下的军医上来看完颜绰的伤势。箭镞贯通伤,倒钩露出了皮肉之外,反而好处置。军医小心喷了烈酒,截去两边的箭镞和箭羽,道:“臣要拔箭杆了,请娘娘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