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处那个伫立许久的身影终于微微一动,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朝刘继尧走来。
“继尧兄。”
“……元舒?”待看清来人之后,刘继尧连忙将他拉到亮处说话,“这么晚了你到枢密院来做什么?可是找我有事?”
裴元舒背光而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说话却带了些迟疑,“听说岭南出了事……”
刘继尧一愣,旋即重重地叹了口气,倒豆子似的跟他抱怨着:“可不是么,你说这常欣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围什么吏府?就算他白行之要卸任了,那文书一天没下他都还是朝廷派去的驻吏,她这一围,哪怕是有天大的私人恩怨在皇上看来就只有两个字——造反!你说说,这不是给我们找事干么?”
裴元舒极小声地问着:“那、那万一她是真想造反呢?”
“怎么可能!要造反去围他吏府做什么?一没兵二没钱的,还招惹了白家,难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长?”刘继尧好笑地摆了摆手,却见裴元舒毫无反应,犹如一潭死水,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继尧兄忘了,岭南是我故乡……”
刘继尧一拍脑门,神色有些尴尬,他二人在太学同窗多年,交情深厚,后因分别供职于御史台和枢密院而疏于来往,而今提起切身旧事,他竟全数忘于脑后,难免显得有些薄情寡义。
“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事给忘了,这么说来你是还有亲人在岭南?无须担忧,枢密院直属禁军还在城门口列队,我跟领队说一声便是,保管你亲人无碍。”
“并非如此。”
“那是?”
裴元舒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磕磕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听得刘继尧一头雾水,在他的催促下才咬牙道来:“继尧兄不知,前几日有两名岭南来的贡生来拜访我,无意中说了些那边的情况,只道是白行之……”他语声一顿,随后附到刘继尧耳边快速吐出几个字,须臾之后,刘继尧脸色遽变。
“元舒,你说的可是真话?”
裴元舒抹了把汗,沉重地点头道:“句句属实。”
“这……”刘继尧搓着手来回走了几步,面上惊疑不定,“那常欣为何不上书弹劾他,反而要自己兴兵?”
“恐怕是上了折子却被人半道阻截了吧。”
裴元舒脱口而出,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刘继尧脚步猛地顿住,先是恍然大悟,尔后又拍了拍裴元舒的手臂,难掩兴奋地说:“好小子,你脑子何时如此灵光了?”不待裴元舒答话,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这可是大事,我得赶紧进去禀报王大人……”
他口中的王大人乃是王太后嫡亲的兄长,枢密使王坚。
由于王皇后和白贵妃在后宫势如水火,所以王家和白家向来都不对盘,若是这次被王坚知晓了这件事,定会将白家置于死地,刘继尧此举也算是立了大功,日后在枢密院的必将平步青云,思及此,裴元舒也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地向他告辞。
“那我便不妨碍你办正事了,先走了。”
“好好好,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刘继尧满面红光,看裴元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心想真乃天赐机缘,如此重要的情报竟让这二愣子白白送上了门,他定要好好抓住才是!心思一出,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了,裴元舒见状便没让他再送,径自踏出了枢密院的大门。
之后他在内皇城外的空地上站了许久,初春的夜里仍是轻寒料峭,抬首望去,明明是淡薄如水的月色,他的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怎么办,还是卷进来了啊……
翌日旬休,一大清早,裴元舒敲响了夜府的大门。
下人来禀之后,月牙亲自来到门前把为他引路,将将步出长廊,一股清爽的茶香从花厅中飘了过来,抬目望去,夜怀央正托着凤喙壶沏茶,皓腕轻旋间,杯中尽已浮碧。
“裴大人,请坐。”
夜怀央做了个请的手势,坦然大方地与裴元舒对视,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裴元舒对着那张沉静而幽深的面容,整个人似跌进了浩瀚星海,连脚都不会挪了,满腹的指责竟一句都说不出口。
“裴大人可是来问我岭南之事?”
夜怀央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可她越是挑明了问裴元舒越觉得落入了同样的境地,就像上次在学雍一样,任由她牵着走,心里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说,此事非同小可,断不能让她先发制人,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夜姑娘,如果你想利用我达到某种目的,下次直接说就好,莫再让怀灵做这种事,她年纪还小,该好好读书,不该搅进这团浑水之中。”
端着茶盏的柔荑停在了半空中,本来要送到嘴边,却被放回了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这几句教训的话还真是难以反驳啊……
夜怀央翘起嘴角缓缓向裴元舒逼近,见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眸中兴味愈发浓厚,“裴大人教训的是,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洗耳恭听。”
淡淡的馨香窜入鼻尖,裴元舒立时屏住呼吸,又退开一大步才道:“教训不敢当,只是我为人师表就要对自己的学生负责,还请夜姑娘认真考虑我说的话!”
“嗯,我知道了,裴大人请回吧。”夜怀央脚步一旋,陡然回身落座,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请回?最重要的事情他还没问啊!
裴元舒僵了僵,面上有些挂不住,身为读书人的清高气节催促着他即刻离去,可一想到岭南受苦受难的百姓们,那种迫切求知的心情又驱使着他留下,挣扎了半天,他蹬蹬几步走上前来,梗着脖子道:“我不会走的,除非你把事情真相告诉我。”
哟呵,这呆书生倒是长进了。
夜怀央抿唇一笑,四两拨千斤地说:“你不是亲自去问了那两个岭南来的贡生么?虽然他们说的都是些细微末节,但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经推断出来了吧?”
“你、你连这都知道!”裴元舒脸都紫了,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
“我还知道你昨晚去见了枢密监事刘大人。”夜怀央冲他眨巴着大眼睛,显得极为无辜,裴元舒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见裴元舒快爆发了,夜怀央终于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让月牙拿来白行之的亲笔书信给他过目,他手指翻飞,迅速看完了薄薄的几页纸,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这么说白行之通敌是真的了,常欣出于愤慨派兵围了他的府邸,却被当成了造反。”
夜怀央点点头:“嗯,总结得不错。”
裴元舒倏地抬眼问道:“你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些事?”
“我想与裴大人做个交易。”夜怀央轻拂着杯盏,啜了一口茶才道,“我徒有证据,却无路径上呈天听,裴大人是御史,身兼谏议监察之职,由你来弹劾白行之再合适不过,何况你又是岭南人,为家乡的百姓做一些事难道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