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擎风心中滚过重重疑问,却深知此处不宜久留,于是低声提醒道:“王爷,我们已经在这耽搁许久了,一会儿回去晚了陆大夫该着急了。”
楚惊澜攥紧了手掌又松开,半晌才道:“走罢。”
☆、第4章 怀央(四)
那天收拾过夜怀莹之后,隔日王太后的诏令就翩然飞到了夜府,传夜怀央进宫觐见,月牙正要为她打扮一番,她却选了条最不起眼的襦裙套在身上,随手把两枚海棠花珠往耳边一按就出了门。
“小姐,您这一身会不会太素了些?”月牙紧跟在她身后问道。
“越素越好。”夜怀央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然后倚着车壁闭眼假寐,心里头自有盘算,却未透露只言片语。
楚惊澜刚刚回朝,东宫那二位想必是没有闲工夫关心别的事,而今却突然召她进宫,多半是知道赏花宴的事了,既如此,一番责骂怕是躲不过去,她若还打扮得艳冠群芳,岂不是更添一把火?
想到这她揉了揉眉心,娇容渗出几分冷意。
夜怀莹虽然蠢了些,但毕竟没什么心机,对谁有念想就直接扑上去了,倒也算坦率,可这律王是怎么回事?即便再厌恶也不该用这么重的字眼,且不说把夜怀莹逼上了绝路,便是他自己的颜面又能好看到哪去?简直恶劣透顶!
横竖这笔账她是记下了,有机会再慢慢同他算。
然而就算她心火烧得再旺,进了宫门还是要如数收敛,更要若无其事地藏好这桩丑事,不能教外人看低了夜家一分一毫,这才是她掌权持家的责任所在。
秋风萧瑟,杨柳疏垂,过了澄澈似练的护城河,皇宫内城已近在眼前,铺天盖地的金砖碧瓦让人眼花缭乱,夜怀央却目不斜视地一路步行至含章宫前,门口候着的小黄门见她来了立刻躬身让行,并抬起右臂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夜姑娘来了,这边请。”
朱红色的门扉将将敞开,内殿便传来一阵莺语娇笑,夜怀央步履微滞,偏过头问道:“可是娘娘们在向太后请安?”
小黄门满是褶皱的脸上挂起一丝幽深的笑,道:“非也,乃是王、谢、白三家的小姐前来聆听太后的教诲。”
夜怀央眸光一凝,没作多言,直接抬脚走了进去,心底却冷笑付之。
什么聆听教诲,根本就是太后想借题发挥连她们一块敲打了,以警告王都的大小世家,莫再想着暗通款曲拉拢势力!看来,今天不费点心思是别想好好走出这里了,思及此,她站在牡丹屏风后面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踏入了殿中。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殿里的谈笑声因她戛然而止,数道目光一齐射过来,她霎时成了焦点,兴许是衣裙太过素淡了,上首传来一声嗤笑,不必想,敢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的,除了王婉婷没有第二人。
坐在主位上的王太后淡淡地移开了目光,端起茶盏拂了拂,然后浅抿了一口,姿态雍容,华贵无双,待热气散尽她才对夜怀央道:“平身,赐座。”
夜怀央敛衽谢恩,旋即坐到了右下方的太师椅上,紧邻着谢家长女谢芸。
“我记得妹妹酷爱浓色,怎么今儿个穿得这么素净?远远望着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识趣的宫女闯进来了呢。”
王婉婷捂着嘴巴轻笑,头上的金步摇随之颤动,愈发衬得她像个骄纵的孔雀。她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侄女,肆无忌惮地对夜怀央发难,只为了挫一挫她平时的傲气。
夜怀央面色平静无波,扬着樱唇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似姐姐心性沉稳,一时喜新厌旧了便无所顾忌地依着自己的喜好来,倒让姐姐看笑话了。”
“是么?倒是我眼拙了,妹妹原是个坦率的人儿。”王婉婷勾着唇轻哼了声,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唇枪舌剑方过一巡,殿外又有人到访,只是殿内一无所知。
小黄门眯着眼眺望了须臾,忽然浑身绷紧,先前对着夜怀央时那副倚老卖老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待来者走近,他屈膝行礼道:“奴才见过王爷。”
楚惊澜没看他也没叫他起来,身形端正,凝视前方,低沉的嗓音自喉间逸出:“本王前来拜见太后娘娘。”
小黄门作犯难状:“太后娘娘眼下正在训诫几位贵女,王爷您看……”
“无妨,本王可以等。”
他吐字清晰,似切金断玉,极为干脆利落,虽只有短短几个字却教人无法反驳,那小黄门本想请他去偏殿暂坐,闻声辨势之后,一张舌灿莲花的嘴仿佛被塞满了泥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任他站在门前,不敢贸然靠近。
此时,殿内的对话还在继续,一字不漏全进了楚惊澜耳朵里。
“妹妹倒是独善其身了,可惜身兼掌家之责,族中那些庶出的姐妹行为有所不端,是不是也该规束规束,省得连累自己名声殆尽。”
夜怀央掀起眼皮瞥了王婉婷一眼,复又垂低,蝶翼般的长睫投下一层浓密的暗影,遮住了凤眸中藏着的厌恶。
“姐姐不愧是去太学读书了,说出来的话让我受益匪浅。”
“你少装蒜!”王婉婷听出她的讥讽之意,攥着拳头蹭地站了起来,“谁不知道你夜家的女儿在赏花宴上公然引诱律王哥哥?都是世家,教出来的女儿却不尽相同,有的人就是天生惯会钻营攀附,姑妈,要我说这些人就该狠狠地罚一通,否则怎能受到教训?”
太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神色愈发显得深不可测,老而弥锐的目光仅仅只是从王婉婷鬓边打了个转,便教她浑身一凉,不敢再多言。
果然,此话正中夜怀央下怀,她弯了弯粉唇,顺水推舟地说道:“姐姐说得是,我也觉得该罚,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我们这样能经常聆听太后娘娘的教诲,罚了一次过些天又故态复萌,那有何用?所以我觉得,治标不如治本。”
王婉婷浑然不觉已经掉进她的陷阱,连嬷嬷递来的眼色都没注意到,嘴一快,话脱口而出:“你说怎么个治本法?”
夜怀央抬起脸,随后扫袖起身,莲步移至太后面前陈述道:“臣女听家兄说皇上一直有兴办女学的想法,奈何这些年天灾不断,国库囿于解困济贫,应接不暇,臣女虽是闺中女儿,但素来仰止皇上明治,而今庶姐犯下大错,臣女更觉得自己理应为规范女子德行出一份力,所以恳请太后娘娘恩准,让夜氏奉银万两供皇上修建女学。”
太后看着夜怀央,眼风如刀,寸寸划过她纤细的身躯,她却似感受不到,垂着眼伏着身,礼节端正,姿态低进了地里,教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
天知道,皇帝对这事压根没提过半个字。
此事在座的贵女们不知,一干奴仆也不知,唯有夜怀央和太后知道,且不论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靠赋税要收多久,光是兴建女学这顶高帽子皇帝就不得不戴,毕竟现在入朝女官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若有女学加以规范,实乃社稷之福。
一万两赎回一个德行有亏的把柄,她这是在与太后做交易。
老谋深算的太后又岂会不明白夜怀央的意思?虽十分恼怒,却无法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她,毕竟皇帝已经被她拖下水了,再无反转余地,唯有顺势下了这个台阶。
“你倒是有心。”
夜怀央又施然福了个身,道:“谢太后娘娘夸奖,臣女愧不敢当,能为社稷贡献绵力是臣女之幸,只是夜家能力有限,恐难以后继,还望各大世家鼎力相助。”
一句话把落井下石的袖手旁观的全都拉下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