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倒了茶过来, 却被他泼了个满头满脸, 捂脸跑了出去。
顾婳见哥哥发怒,不敢肆意哭闹,坐在一旁, 抽抽噎噎:“三哥哥,我听那些人说,老爷要淹死姨娘。哥哥你快想想法子,救救姨娘罢。”
顾忘苦满面阴森, 默然不语, 半晌才冷笑道:“如今咱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能救谁?!”
顾婳一脸错愕之态, 看着她兄长,支吾道:“可是、可是、那是咱们的亲娘啊……”她话才出口,猛然触及顾忘苦眼中冰冷,顿时住口。
顾忘苦眸子轻眯,冷光微闪,喃喃自言道:“如今只求别拖累了我便是好了……”
顾婳听闻此言,难以置信,轻轻问道:“哥,你……”
顾忘苦再不理会他妹妹,只是心中兀自盘算着。李姨娘被溺杀,他固然心痛,但他终归是侯府独子。筹谋到了这般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节外生枝。
李姨娘往日里做下的事情,十桩里有八桩都是他出下的主意,也不知那姜氏到底查知了多少。往日只当这妇人有些个小聪明,也没全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真是小看了她。
然而李姨娘既死,这侯府往后内务再无人能与上房争衡。苏氏不过是个提线傀儡,幕后主事自然是个姜氏。
他尚且不曾娶亲,自来是男主外而女主内,后宅事宜并无他插手的余地。但银钱进出,人事调动,又都颇为关键,母亲身故之后,只怕多有不便。
顾忘苦自来冷血,又私心极重,即便是生身母亲,亦不肯受其拖累分毫。
他心中盘算了一回,冷笑了两声,向顾婳切齿道:“你且放心,待哥哥将来做了侯爷,必然不会放过姜氏那个贱人。”
顾婳见他为了一己私利,果真不肯去相救母亲,袖手旁观,只觉一桶冰水自头顶倾下,周身冰冷不已,又激愤难平,自罗汉床上跳将起来,口里嚷道:“你怕惹祸上身,我不怕!我去求老太太,我去求老爷,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姨娘被他们溺杀了!”说着,就要向外跑去。
顾忘苦不防她竟有此意,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扯住顾婳,口里暴喝道:“不准你出去给我做祸!老老实实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顾婳一面奋力扭动扎挣,一面叫喊:“你这个冷血禽兽,我没你这样的哥哥!眼看着亲娘要被人害死,竟然袖手旁观!”
顾忘苦心里烦躁,兜脸便打了她一记耳光。
顾婳在堂上本就被顾文成打了两下,脸上红肿兀自未退,此刻又挨了顾忘苦这一下,脸上肿得更高了,倒将眉眼口鼻挤在一处,真如胀猪也似。
吃了这一记耳光,她越发大哭大叫起来:“娘没了,现如今谁都能欺负我了!你打死我好了,娘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哭喊叫闹,涕泪横流,又在地下打起滚儿来,一身衣裙滚的皱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小姐的样子,倒活脱脱像个市井泼妇。
顾忘苦一把抓住顾婳头发,将她自地下提了起来,一面向外呵斥道:“跟三姑娘的人呢?!都死了不成!”
外头候着的丫鬟婆子听见,慌忙走了进来。
顾忘苦沉着脸斥道:“三姑娘病了,将她扶回房去,好生静养伺候。没我的吩咐,不准她下地见人。”
李姨娘不在,这菡萏居中自以顾忘苦为大。何况他又是侯府三少爷,谁人敢不听他的吩咐!当下,也不管那顾婳情愿不情愿,强行将她拉了下去。
顾忘苦一人立在堂上,看着屋外天色,满面冰霜。
姜红菱劳心费力,疲乏的狠了,这一觉黑甜,醒来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
身边并无一人,她揭了身上的清水棉丝绸被,下床踏着月白色素面绸子拖鞋,走到西窗桌前。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见壶身半温,便倒了一瓯子茶来吃。
随手推开窗屉,只见外头天色暗暗,西方天际飘来几朵彤云,风吹在身上竟还有几分寒意,便知是要变天了。
外头如素听见动静,走进门内,连忙笑道:“才出去坐了坐,原来奶奶可就醒了。”说着,微微一停,又道:“厨房打发人来,问奶奶晚上要吃些什么?她们好提早预备着。”
姜红菱闻言,微微纳罕,回身问道:“家里如今新兴的?除了老太太,旁人也能点菜了?”
如素笑回道:“这倒不是,是她们自发要孝敬奶奶。”
姜红菱想了想,登时明白过来。经了今日这场阵仗,李姨娘身亡,苏氏又是个提不起来的,顾忘苦尚且未曾娶亲,这侯府日后谁说了算,自然不言而明。
姜红菱想通此节,不觉微微一笑,说道:“罢了,哪里用的着他们这样。这一日三餐,府里自有额定的份例,都点起来,可还了得呢。也就是老太太罢了,旁人哪里能如此!”
如素劝道:“也是他们的一份孝心,奶奶受着就是了,管那些呢?”
姜红菱秀眉微蹙,轻轻说道:“我劝你们老实些,家里才发落了李姨娘,你们就招摇上了,没得替我作祸呢?叫阖府人眼里看着,还不说我狂妄!”
如素赶忙笑道:“我瞧奶奶这也是多虑,横竖老太太疼奶奶,谁敢说些什么!”
姜红菱将脸一沉,斥责道:“得了势就轻狂,往日在家时,我是这样教你的?你若是这等,我是不敢再用你了。”
如素被当面训斥了一番,脸上一红,讪讪的不敢再言语了。
姜红菱见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心里倒也有几分不忍,想着这丫头跟着自己出阁,来了侯府便是陪着自己守寡,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由叹了口气,又出言安抚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扳倒了李姨娘,往后这府里再没人能跟咱们争了,也好好的扬眉吐气一番。但你不要忘了,我终归只是个寡媳。顾忘苦年纪也不小了,怕是这两年就要娶亲。待新娘子进了门,将来的事情还不好说得狠呢。咱们先不要自家乱了阵脚,倒叫人拿住了把柄。那李姨娘,生了一子一女,又是老爷的爱妾,还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在侯府中是何等风光,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如素听着,心中也后怕的紧,连忙说道:“奶奶教训的是,原是我忘了忌讳。往后,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去说给他们听,叫一切都按着份例上的来。”
姜红菱浅浅一笑:“这样才好呢。”
看着如素身影晃出了门,姜红菱便在椅上坐着,头上青丝散挽,几绺垂在了肩上,面上脂粉不施,因着午睡才起,脂光莹润,倒显得格外秀美。
她静了一会儿,便扬声唤如锦进来。
如锦正在外头看着茶炉子,听见奶奶召唤,慌忙丢下交给小丫头们照看,自己便走了进来。
姜红菱见她进来,便问道:“今夜打发李姨娘上路,板材可置办下了?”
如锦回道:“按着奶奶的吩咐,已打发了买办们出门去看。只是事发突然,仓促间没有合适的。”
姜红菱垂首不言,风顺着窗子进来,吹乱了她的秀发。
如锦瞧着奶奶面色淡淡,只当她心中不愉,便说道:“奶奶也宽心,这人要到了明儿一早才捞起来呢,也不急在这一时。”
姜红菱拨弄着手中的青花盖碗,漫不经心道:“话是不错,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横死的人,不能在家中停尸。”说着,微微一顿,又道:“我记得家中库里收着一口杉木棺材,原是给老太太老家人备的,到底不曾用上,如今还闲置着,就用了那个罢。”
如锦吃了一惊,说道:“奶奶,那棺材可是柳州出的,板材自不消说,都是上好的。就是桐油也刷了五六遍,埋入地下绝不生虫蚁。李姨娘不过一个侍妾,又是戴罪之身,这口棺材给了她,不怕老太太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