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时,外头人报称晚饭已然齐备,是否就摆上来。
顾王氏现出些疲乏之色,说道:“就摆上来罢。”
当即,几个一色穿着的仆妇,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在一方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仙桌上。霎时间,饭菜香气便在堂上四散开来。
众人到了此刻,也都饿了,便相携起身,分长幼落座。
顾王氏晚饭的份例,是十菜两汤,五荤五素,点心四盘。本该是四凉六热,只是近来天气凉,凉碟儿便不曾准备,皆是热菜。
姜红菱扫了一眼桌上,却见是牛乳煨鸡、松菌烩鸭块、芭蕉蒸肉、白鲞樱桃肉、清蒸鲥鱼五道荤菜;荷花豆腐、炒春笋、清炒玉兰片、茭白胡萝卜鲊、酱醋青菜心五道素菜。汤是三笋汤并桂花酒酿汤一甜一咸两道,皆用描金海牙纹海碗盛着。四样点心便是油糖面酥、豆沙馒头、蟹黄烧麦、五香糕。
顾府上下皆是吃主儿,顾王氏又分外的爱排场,晚上这顿因是要同合家女眷一道吃的,老祖宗的做派更是要摆足了。姜红菱记得,上一世即便到了后来,侯府家道中落,入不敷出,顾王氏这里也丝毫不肯减了用度。哪怕是拿了酱腌咸菜出来凑数,也定要摆满了这一桌子。
眼下,侯府的家计,倒还不难于此。
姜红菱上一世守寡六载,最后那两年日子实在清苦,这重活过来再入富贵之乡,自也乐得享受一番。只是在看见那清蒸鲥鱼时,她不觉神色起了些波澜。
众人坐定,顾王氏神色倒有几分松泛,向着桌上人笑呵呵道:“这道清蒸鲥鱼,等闲可不易吃到。这鱼儿一年只从长江里过一次,若见不着,就要再等一年。若是没有门路,即便拿着银子,也不定买得到。这条鲥鱼,还是西府那边杳哥儿孝敬的。我心里想着,这却是个稀罕物,便留着晚上同你们一道吃。”
姜红菱听至此处,脸上微微泛红。她虽只吃过一次鲥鱼,但那鲜嫩肥美的滋味儿却一直刻在心头。中午听闻这鲥鱼是正路来的,心中没了顾忌,便将一整条鲥鱼吃了个干净。
却听苏氏言道:“前几日听闻二少爷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带了许多土产,就有这十好几条的鲥鱼。也不知二少爷是做什么去的,能弄回这样金贵的东西。媳妇儿听闻,这样的东西,就是皇宫里的皇上娘娘,一年也未必能吃到几次哩。可见老祖宗这段福气,常人都是比不上的。”她今日看顾王氏罚了李姨娘,掌家大权竟然又重回手上,欢喜的心花怒放,便是竭力的奉承顾王氏,唯恐她将那权柄又收了回去。
顾王氏听了这话,却是神色淡淡。顾思杳送这鲥鱼来时,是连着侯府上下几房主子都送到了。苏氏这等说来,岂不是说她侯府老祖宗的福气同他们这些小辈,都是一样的么?
苏氏自料顾王氏素来最爱这些溜须拍马的话,那李姨娘不就是靠了这等奉承才被顾王氏高看一眼的么?她满拟这话说出来,老太太必定听的满脸欢喜,却看那老妪容色淡淡,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姜红菱是早已听出了那话中的关窍,便从旁描补道:“就是老太太福气好,所以携带着我们这些小辈一起沾了光。”
顾王氏这才大笑道:“菱丫头,你说再多的漂亮话,我也没蜜糖给你吃!好生的吃饭罢,哄我笑的吃不下,你好多吃两碗不成?”一句话,众人便笑开了。
席间,姜红菱熟知这老妇的口味,替她布菜添饭,总合心意,果然将顾王氏哄的甚为开怀。
吃过了晚饭,众人又陪着顾王氏坐了片刻,看看已将掌灯时分,便各自回房去了。
打发了众人离去,顾王氏亦回到明间之内,斜歪在炕上,令春燕替她捶腿,闭目养神。
秋鹃上来,替她添了茶水,看老太太面色慈和,不由轻轻问道:“老太太,晚饭前儿听您说要将这家计重新交给太太打理?您也知道,太太性子虽好,却有些道三不着两的,怕是要戳出乱子来。之前她也不是没管过,只是委实不成个体统,提起这儿就丢下那儿的,身子又七病八痛。不然,也不会让姨娘管了这许多年的家了。”
顾王氏双眸微闭,轻哼了一声,浅浅斥责道:“小蹄子,这等没有王法,排揎起你们太太来了!”
秋鹃晓得她脾气,也素知她看不上苏氏,便笑嘻嘻的浑了过去。
顾王氏顿了顿,方才说道:“话虽如此说,桐香这些年来也委实是狂了,所以弄出这样的事来。今儿借这件事,杀一杀她的性子也好,免得她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出身,真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了。”秋鹃连忙陪笑道:“还是老太太远见,我原不过是些鼠目寸光的粗陋见识罢了。只是老太太也知道,这家计到了太太手里,怕是要弄出乱子来。”
顾王氏颔首道:“这等也好,就是叫苏氏也放清醒些,她不是管家那块料,往后也就省省罢。”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睁眼吩咐道:“明儿一早,打发个人到菡萏居去,就说我的话。三少爷养了这些日子的病,也该大安了。身子利索了,就去上学。别一日日的就混在丫鬟伙里,干些神三鬼四的勾当!”
秋鹃应了下来,这顾王氏自炕上起身,到佛龛前点了一炷线香,双手合十,祝祷了一番,方才回身又道:“如今念初没了,这边只剩下老三这么一根独苗。他若再不长进,这侯府可当真是无以为继了。”说着,又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念初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得了个痨病?”
吃毕了晚饭,苏氏同着顾婉、姜红菱自延寿堂出来。因看天色已晚,又阴沉沉的,恐路上落雨,也没多言,各自匆匆回去了。
姜红菱走至洞幽居小院之时,天上果然落下了零星雨丝。她快步向屋子走去,才踏上台阶,那雨已千丝万线的自天上落下。
回至屋中,如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满脸堆笑道:“奶奶回来了,热水已备下了,在炉子上温着。奶奶若要洗浴,随时皆可的。汤婆子也好了,正与奶奶温被子呢。”
姜红菱看着如画满脸谄媚的笑容,心里也知是白日里的事情,将她震慑住了。她勾唇一笑,颔首道:“那便先洗浴罢。”
如画口中应着,慌忙走去预备沐桶热水,取了茉莉花胰子、澡豆等物,服侍姜红菱洗浴。
姜红菱走到屏风后面,脱了衣裳,露出一身玲珑曼妙的曲线。那白腻细润的肌肤,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瓷般的光泽。紧实饱满的胸脯,纤纤如杨柳搬的蛮腰,纤细修长的双腿,灯下恰如自画中走来的妖艳神女,旖旎春//色令同为女子的如画也禁不住的面上发烫。
姜红菱看今日也晚了,并不打算洗头,只用一根簪子挽了如云长发,进到桶中。
热水浸泡着娇柔的身躯,卸下了这一日紧绷的疲惫。
姜红菱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不知泡了几许时候,如锦进来,低低说道:“奶奶,就洗了罢。天气凉,待会儿水凉了,恐要冻坏了身子。”姜红菱并未睁眼,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如锦会意,便卷起袖子,取了一枚澡豆,以热水浸湿,双手打出沫子,在自家主子身上轻轻揉搓起来。
如画插不进手去,只在一旁瞧着,细细打量了一回,却见那澡豆比自己所见过的都好,不止打出来的沫子细腻匀净,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气。热水将那沫子冲去之后,底下的皮肤擦干了反倒更见白腻润泽。坊间所售澡豆,不止没什么香气,做的粗糙的甚而还夹着不曾筛干净的豆粒子,划的皮肤生疼。那豆面子洗完身上,还干绷绷的,冬日甚而要起干皮,哪里有眼前这澡豆好用?如画心底不禁微微疑惑,不知这是什么好东西,不觉便悄悄拉了如锦一把,低声陪笑问道:“妹妹,这澡豆是哪家店里卖的,这等好用?”
如锦看了她一眼,双唇抿成了一道线,停了停方才轻轻答道:“这澡豆不是买来的,是奶奶自己做的。奶奶还起了个名字,叫玉容润肌丸。”
第23章
如画颇有几分诧异, 她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世家小姐自己动手调配这些东西的。这, 不原该是匠人的活计么?
如锦看她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本就同她没什么交情,白日还见她顶撞了奶奶一番, 没什么话同她讲,便也不再多言。
姜红菱洗好了身子, 自楠木浴桶中出来, 只着了一件碧青色白蝶芍药肚兜,一条蚕丝亵裤, 便走到床畔坐了, 向如锦吩咐道:“去把花油拿来。”如锦明了, 走到梳妆台前, 开了一口上了锁的红木小箱,自里面寻出一只绘着西子捧心图的白瓷瓶子,回来递给姜红菱。
姜红菱拔开软木瓶塞, 向掌心中倒出些淡黄色油液,双手轻轻揉搓着,在身上涂抹按揉。霎时间,淡淡的蔷薇花香在屋中四散开来, 宛如这屋里放了几盆盛开的蔷薇, 花香吣人。这花香之中,似是又笼着一丝说不出的悠远香气。如画更不知这是什么金贵东西,正在一旁歪着头出神, 却听姜红菱淡淡说道:“把水倒了,就出去歇着罢。今儿晚上该如锦值夜,你就不必在这儿服侍了。”
如画闻听这一言,如梦方醒,连忙道了告退,躬身出去了佳。
如锦看着她那前倨后恭的样子,不觉轻笑出声,向姜红菱道:“奶奶,白日闹了那么一出,这如画可算知道敬畏了。”
姜红菱唇角微勾,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并未答话。只是又倒了些蔷薇花油出来,仔细按摩着身上的皮肤。屋中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照在这青春大好的女子身上,在墙上投映出姣好细丽的身影。
姜红菱天生姿容甚好,她也极爱惜容貌,自幼便于这些养肤的胭脂水粉极为热衷。在娘家时,市面上买来的脂粉总不甚合乎心意。家计又在嫂子王氏手中把持着,王氏屡屡声称家道艰难,须得各项俭省,又怎会买上好的东西给她?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己动手,查阅了许多古方,又几经尝试,改动了无数回,倒撰出了一套独家秘方。如今她身上所用,皆是自己做的,比市面上买来的一切都好。
比如这蔷薇花油,乃是以降真香投入真麻油中,蒸上两回。后将香料弃去,采清晨半开的蔷薇、柚花投入油中,储上十日,便可取油用之。这蔷薇油不止香气清香悠远,更能润泽肌肤,消除疤痕麻点,长用可使肌肤白嫩细腻佳。
她如今守寡,不能穿红戴绿,涂脂抹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合该糟蹋了自己的容貌。上一世,直至最后那两年的请苦日子里,她也必定每日梳妆整齐,仔细搭配穿衣。守寡并非她所愿,她又为何定要糟践自己这副天生的丽质?女子爱惜容貌,乃是天性所使,可并非如世人所言,是为了男人。今世,她定当仔细筹谋,再也不要过那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