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 / 2)

辽国使臣馆舍的廊庑下,两位大臣不安地走动着,看着窗格中透来的光,几位太医的影子映在其上,穿梭来去,正在竭力救治重伤的萧禧。

廊庑下的两位大臣是主客司主事客莱与会同馆的一主事佟慧。主客司与会同馆皆在礼部辖下,分别负责与辽国沟通和接待使臣,如今辽国使臣遇刺,最心急如焚的就是客、佟二位大人。

“这可如何是好,在馆舍遇刺,就是我会同馆的疏忽。”佟大人捶手叹气道。

客大人没好气道:“要是真有个万一,何止是你,连我也逃不了!咱们同年登科,同朝为官二十年,从少年相识直到鬓发花白,今日倒是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佟大人埋怨道:“别说不吉利的话!院外就是辽国人,你要是想死,直接撞他们的刀口去,别带着我!”

正说着,从廊庑那头走来一人,身姿挺秀,两鬓微霜,一身银灰鹤氅,正是曲章曲院事。他在朝中担任枢密使一职,俗称“外相”,专管兵权,常与辽国打交道,如今宋辽休战,西夏犯边,枢密院的重点虽不在辽国,可辽国使节遇刺,曲章担心辽国上京借机发难,少不了请示宫中,亲自探查萧禧的状况。

三人拱手见礼,曲院事道:“二位在此久候,里面什么情况?”

客大人道:“太医并未出来,下官也不知详细,可是既然人没出来,证明辽使还活着。”

曲院事点点头,道:“可有刺客的消息?”

佟大人摇头道:“暂时还没有,看守馆舍的禁军已四处搜寻了。”

曲院事道:“宫里也派人去了,现在是夜里,城门紧闭,那刺客也逃不出城去。”

此时已过子时,月静花眠,只有阵阵蝉声打破无边寂静,幸而是仲夏,不觉天寒,否则三位大人年纪不小,恐怕要受一番苦。

沉默后,客大人沉吟良久,喃喃道:“你们说……刺客会是什么人?”

佟大人急忙掐了他一把,示意他噤声,不许再上官面前问出如此敏感的问题。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看不惯辽国的人干的,每年岁币三十万两,对于富庶的大宋来说是九牛一毛,可给“蛮夷”上供,令许多人深感耻辱,尤其是血气方刚、壮志凌云的少年,其中出得个把好手,仗着武艺与意气行刺也不无可能。

只是却没想到,如此轻率之举会破坏多年的和平,将战事推到风口浪尖上,到那时,倘或辽国联合西夏侵扰大宋,以大宋此时兵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曲院事若有所思道:“绝不能是宋人……”

身后的门开了,太医擦着额头的涔涔汗水走了出来,半弓着背,疲劳紧张并作,已然直不起身陌上花开香影醉。

“怎么样?”客大人和佟大人立即上前,曲章依旧立在原处,只是抬眼看着太医。

太医道:“命是保住了,可是伤口过深,还要善加调理,三天内是个关口,能挺过去就万事大吉。”

客大人和佟大人拍着胸口,连连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太医道:“大人们先省省吧,我的同僚还在里面照顾萧大人,我这就进宫回禀官家,三天后,是福是祸还未知呢。”说完,摇头长叹,挎着药箱快步离开。

“请留步。”

太医闻声,蓦然回首,却见是枢密使叫住了自己,拱手道:“曲大人有何见教?”

曲院事道:“先生应该明白,我们都不带随从,就是为了保密,有些话要对官家说,官家之外的人不可说。”

太医一怔,曲章所指是谁?若是告诫自己不要向家人透露,他在太医院供职半生,常在宫禁行走,自然知道守口如瓶的道理,曲章叫自己回来,就不会是为了这个。

除了官家,要提防谁?

太后——这是他的第一直觉。可是曲章不是太后的党羽吗,何必瞒着太后?难道是想邀功?姑且这么想吧,他本是一介太医,不想纠缠进复杂的派系斗争,于是再三应下,埋头离开了。

曲院事离开时已近四更,回家换上朝衣,匆匆入宫上朝,下朝后写了张条子让人送去大理寺请女婿过来。

晏子钦也隐隐听闻昨晚辽国使臣出事了,事关机密,藏得滴水不漏,具体怎样除了干系重大的官僚,外人不得而知,这外人中甚至包含了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众多大员。

可岳父是知情的,他传唤自己,晏子钦心下已明白了九分,绝对和昨晚使臣遇刺一事有关。

到了枢密院,曲院事屏退旁人,斜倚在桌案上,略微透出疲累之态,强打精神对晏子钦道:“你也风闻昨晚的事了吧?”

晏子钦在岳父面前一向恭谨,道:“略有耳闻,不敢探听。”

曲院事道:“辽国使者萧禧遇刺,命是保住了,可是凶徒在逃,今日汴梁八座城门、四座水门白日不开,为的就是捉拿此人。此举也是有利有弊,此人既能无视重重守卫刺杀萧禧一次,难保不会做困兽之斗,卷土重来。要知道,萧禧亲宋,由他做使者远比旁人要好,他的命,一定要保。”

晏子钦道:“不知凶徒会是什么人,此事恐怕要影响宋辽局势,岳父也曾提起过投降入辽、曾经汉姓为于的耶律卿,现在上京以机要幕僚的身份参与辽国国事,此人便是提议撕毁澶渊之盟的主战派,不得不怀疑行刺亦有他的人从中挑拨。

“小婿曾和岳父大人禀明,数月前的梁宽一案就和于卿有关,可是岳父阻拦我将此事上呈圣听,若是能防微杜渐,岂不更好?”

曲院事垂首不语,眼神复杂,道:“很多事明知要说,却不能说,明知要做,却不能做,看不见的危险不等于不存在,我知道的一些事不便告诉你,可终究不会害你。”

晏子钦心道,竟还有比辽国使臣遇刺更机密的□□,拱手道:“谢岳父教诲,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曲院事道:“如今朝廷里,我能用的人不少,能信的人却只有你一个爷的宠爱妃。这次的案子是大案,由大理寺直辖,凶手是耶律卿的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好,绝不能是宋人,更不能和官员有关!”

萧氏是辽国大姓,历代皇后皆出于此族,倘若行刺萧禧的人是宋人,辽国有心之人必定要借此挑动边关战事,如今西夏烽烟未定,决不能再与辽国交恶。

晏子钦知道这是个难于上青天的差事,他不过是少卿,头上还有大理寺卿,来日还有朝廷的压力乃至辽国的压力,可是于公于私,断无拒绝的道理,起身行礼道:“小婿一定尽力而为。”

曲院事点点头,道:“宁宁最近怎么样?”

提起了女儿,他脸上才勉强浮现一丝笑意。

晏子钦虽知道妻子的小名,却不常听人提起,微微一愣,笑道:“近来嗜睡,不过郎中说身体尚安,多谢岳父挂念。”

曲院事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不许让她卷入其中。提起她那些和死人打交道的本事,外面早已传得神乎其神。我知道,我这个女儿和小时不一样,兴许是六年前落水后在阴间游走一回落下的根由,她既喜欢稀奇古怪的事,我也不过问,只是这次千万不行,为了孩子,为了她,你都要看好她,如若不然,我不介意曲家多两副碗筷、一门仇家。”

言下之意,晏子钦看不住明姝,曲家就要把人,连带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齐抢回去,好生看护,永远和姓晏的说再见。

晏子钦离开后,不免擦了擦冷汗,回到大理寺,寺丞、主簿、评事们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堆叠如山的公文。

其实,大理寺中最多的还是文职,每日的工作就是坐在桌前撰写文书、拟定刑罚,和别处的文官没什么不同,出生入死的任务都由衙门的都头、巡尉负责。

看来朝廷的敕令还未下来,晏子钦舒了口气,和同僚们点头问候过,坐回自己的桌案前,点起一盏灯,用薄荷水蘸过了眼,开始阅读州府送来的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