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御前落座是极大的恩典,若非功勋卓著的老臣,即使是宗室、太子,也要在天子面前肃立。
晏子钦知道天高地厚,自然不敢落座,拱手道:“谢太后恩典,臣不敢。”
明姝也随着福身下拜。
太后笑了,笑声依然很有朝气,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的面容,可仅凭这爽朗的笑声,明姝绝不敢相信她已经是年近六十的人。
太后道:“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晏夫人。曲章曾和哀家提起他这位女儿,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无异于掌中之珠。晏卿家侍立朝班,站上个把时辰不成问题,若是叫晏夫人这样可人的小娘子累坏了,哀家也会心疼。”
如此一来,两人只能坐下。一旦落座,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可是明姝依旧不敢轻慢,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合计着一旦被问起为何会检验尸骸时,她该怎么回答。
太后和皇帝不是晏子钦,不会被她的一句“跟我父亲学的“蒙混过去,纵然想不通两位贵人为何会对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感兴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晋国公府上四衙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为晏卿家了。”年轻的皇帝开门见山道,言语之间频频看向太后,似乎一字一句都在征询她的一间。他的额前渗出汗水,不知是因为慈宁宫太过炎热,还是因为在母亲面前感到紧张。
毕竟,他是个一年四季只穿夹衣,冬不觉冷,夏不觉热的人。
官家继续道:“趁着母后在场,朕也想听听事情的真相,不知晏卿家可有结果了?”
晏子钦沉默了,他虽然知道皇帝的心意,却不知道太后倾向谁。虽说她曾与丁谓不和,不过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真宗皇帝病重,太子年纪尚幼。当时,三朝老臣寇准出任丞相,他秉性正直,为官清廉,为天下所共推,更是太后极力拉拢的对象。
当时还是皇后的刘娥知道自己根基未稳,为了平衡内忧外患的局面,她必须借助肱骨之臣的力量,可丁谓竟伙同枢密使王钦若伪造天书,蛊惑病根深重的真宗皇帝,下敕将寇准贬为陕州知州。随后,不可一世的丁谓为了显示自己只手遮天的权力,又把寇准调回京中,再度身居丞相之位,想借此买通寇准,谁知寇准并不愿意和他结党,再遭贬谪,最终客死雷州。
寇准的遭遇被太后看在眼里,却无力插手,令她对丁谓感到厌恶至极。他明着是党同伐异,实际上正是意图杀一儆百,让世人知道,汴梁除了皇帝,只有一个丁谓。
后来,真宗皇帝驾崩,太后通过纠集清流的力量,抵抗以丁谓为首的权臣势力,六年间,也算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太平,内里的暗流汹涌,总算不阻碍大宋国运。
毕竟都是宋人,无论是太后还是丁谓,都不想扰乱社稷,令西夏、辽国做大,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因此,依据晏子钦的判断,太后绝不希望丁谓出事。
可惜,世事嬗变,有太多变故在晏子钦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就在两天前,一本奏疏送到了皇帝桌案前,实际上批阅奏疏的人却是太后,当读完不足一指厚的册子时,她怒不可遏地将册子重重摔在地上。
奏疏进言,司天监邢中和擅自改动真宗皇帝永定陵的构造及位置,指使者正是永定陵都监雷允恭。谁知,当太后下令彻查此事时,竟无人敢动雷允恭,只因他是丁谓门下的人。
古人事死如事生,尤其是在推崇孝道的宋朝,擅改先帝陵墓,对于现任天子来说无异于谋大逆的行径,若不惩处,便是违逆人伦,而在太后眼中更多了一层含义。
今日,丁谓的人敢动真宗皇帝的陵墓,来日,她宾天后,是否也不得安宁?或者说,这正是丁家投石问路,意图颠覆赵氏皇族?刘娥虽然贪恋权力,可她从未想过称帝,始终以皇后自居。
因此,在得知皇帝委派晏子钦彻查丁家的案件时,她灵敏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借机根除这只蠹虫。
若要检举丁家的罪证,简直如同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样简单,罪证易得,难得的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机会,而如今,晏子钦的介入,正是绝好的机会。
她笑了笑,道:“丁氏一族的罪行罄竹难书,如今这起案子已算不得什么。单说当年寇准寇相公一事,便难绝天下人之口,中外汹汹,想必大家都还记得。”
官家点头应和。
这倒把晏子钦和明姝绕晕了,不知太后的态度为何变得这么快。
太后道:“是时候该清算了,晏卿家,你既然已经介入此事,不如彻底清查丁家的旧罪,为诸多被他倾轧陷害过的臣民昭雪,官家意下如何?”
母子二人早已通过气,皇帝自然从善如流道:“母后言之有理。晏卿家,你官职虽卑,朕现在封你为钦差,办案期间内,赐你丹书铁券,见此物如见朕本人,天下大臣皆要退避三舍。”
晏子钦心道,此事已无推脱余地,何况他之前还在担心,万一被丁谓报复,无从脱身,如今看来,太后、皇帝都有剪除丁家的意向,正好借此机会,除去这个朝廷心腹大患,还社稷以清明,岂不正合他的心意。
于是,他带着尚在懵懂中的明姝一同叩谢。
太后笑道:“晏夫人也不是寻常女子,听说竟然精通仵作的行当。很好,我最喜欢好强之人,可太过好强,难免行止鄙俗,如今一见,竟是个守礼的娘子,待风波过去,官家一定会拔擢晏卿家,到那时,他少不了为你请下一个诰命。”
这算是太后给予明姝的保证书了,虽说官员的妻子迟早都会有诰命加身,可很少有十几岁就能得到的,如今听太后言下之意,不仅许给明姝诰命,还暗示给晏子钦加官进爵,看来,他们是下定了决心要拔除丁家这枚毒瘤。
晏子钦和明姝谢过恩典后,太后便命人备好鵉驾,临走前命晏子钦送上一本奏疏,说明丁珷一案的始末,随后起身离去了。皇帝却召见他们在承明殿再叙。
一路上,夫妻二人不敢高声言语,宫掖夹道上寒风阵阵,将他们的衣袖吹得翻飞舞动,明姝轻叹一声,晏子钦似有所感,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他还记得她畏寒,今日面圣,不敢穿得臃肿,有碍观瞻,何况到了这“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宫阙中,这是个连须发苍苍的老臣们都心惊胆战的所在,何况她一个初出闺阁的小娘子。
及到此时,不免慨叹,竟然是世人眼中阴森可怖的死人更好相处些,纵然白骨森森,却是再诚实不过,少了一张张能言善辩的嘴和一副副后心斗角的肝肠,他们身上的任何痕迹都不会说谎,更不可能为了争权夺利而互相攻讦。
他似乎明白娘子为何不惧怕尸骸了,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人更坏更奸诈。
到了承明殿,又是一个雪洞似的地方。果然是皇帝的居所,没有一丝炭火气,这让初次入宫,不知皇帝习惯的明姝很惊讶,本想着进入室内暖和暖和,谁知竟和外面没什么差别。
不久后,一身朱红大袖衫的皇帝升座,见明姝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脸颊,虽强行抑制颤抖却还是时不时打寒战,不免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宦官道:“生起一炉炭火吧。”
宦官就像见了神仙般惊讶,官家十八岁,他就在官家身边当了十八年的差,从没见过这位爷主动让人生火的,就算到了嫔妃的寝殿中休息,也要他们提前过去知会,命她们将炭盆藏好,免得官家去后热得难受。
“是。”惊讶归惊讶,皇帝的话就是圣旨,他们为奴为婢的只有听命的份儿。
随着炭火渐明,殿中也越发温暖起来,官家似乎心情很好,自宝座上起身,走下高台,用尾端錾刻着仙鹤的金夹子拨弄着鎏金盆里的炭块,让那红光烧得更明亮些。
“我日日见晏卿家,却想不到,你府上还藏了个这么有趣的妻子,不怕那些狰狞可怖的尸骸。”他沉静的表情中带着不可察觉的玩笑意味,这一辈子一直端着太子、皇帝的架子,面对的不是年长的臣子,就是谨小慎微的侍从,如今见了年龄相仿的晏子钦,竟有些朋友的意味。
晏子钦道:“内人专擅此事,臣亦自愧不如。”
明姝哭笑不得道:“谢陛下,陛下谬赞了。”
皇帝摇摇头,从盆中夹起一块灰白的炭屑,簌簌成灰,落回明灭的火光中,“这不是谬赞,这世上的女子,有才的也不少,不过是会刺绣栩栩如生的花鸟,能作诗吟唱,或是善于文墨淡青,却极少有你这样的人,所谓不让须眉,应当如是,今日得见,也让朕长了见识,才知朕的天壤之内,竟有如此奇事。”
明姝被夸奖了,尤其是被皇帝夸奖,这让她一时热血沸腾,当即想握着他的手,把她大学时的同班女生一一介绍给这位年轻俊俏的皇帝,个个都是“女中豪杰”,让他瞠目结舌,不过这些都是想想而已,时代不同,世人对女子的认知也不同。到了她长大的年代,女人进入职场已是家常便饭,若是放到宋朝,可能会成为人人侧目的社会热点,被那些守旧的御史言官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