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书斋内,一脸懵逼的王安石把在身边捣乱的明恒挪到一边,静静坐在书桌前,下巴抵在厚厚的书上,呆滞地看向门口。
师父师娘怎么都不见了?他不知所措地摸摸后脑勺,决定翻开书,先自习,谁知明恒又傻笑着跑回来捣乱,两人就像普罗米修斯搬运大石一样,一个把人丢出去,另一个稍后又跑回来,两厢较着劲,消磨了一整个傍晚。
因为五天后就要正式搬去太平坊,明姝决定再去张府一趟,看看袁意真,因为张府和太平坊十分接近,只隔了一条大街,未来袁意真再找她时也就更方便,明姝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希望她能提起力气,别纵容自己消沉,一旦意志被摧垮,人就毁掉了一半,时不时见见她,姐妹间说些闲话,尽微薄之力帮她走出阴霾。
这一个多月以来,明姝和袁意真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有时,袁意真也派自己的陪嫁仆人送信到曲府,果然不出明姝的预料,张麟对袁家恨之入骨,对岳父袁廷用的怨恨尤甚,恨不得生啖其肉,在人前也毫不掩饰,几次迁怒袁意真,幸好袁意真有防备,提早命自己的两个心腹丫鬟钉死了窗口,又把门用桌椅抵死,惊恐地窝在房中,听张麟在门外摔打叫骂一阵,无果后悻悻而去。
“他骂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好歹也是相府的嫡出孙儿,可我看街上的织席贩履之辈也比他强上许多……”话到一半,袁意真的眼中流出热泪,“我真是三句话都不离他,真是的,明明恨他恨的要死,可平日能接触到的人也只有他了,唉做人做到我这个地步可真是窝囊。”
明姝摩挲着她的手,喂她吃了些从曲家带来的补品,劝道:“再忍耐一时。”知道张麟对袁家的恨意后,她以十分笃定自己的计划会成功,以张麟睚眦必报的性格,和岳父拔刀相向只是时间问题,最好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是人尽皆知,义绝的事就会越顺利,顺便揭露张麟的真面目,免得张家有机会造谣中伤袁意真。
袁意真望着面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日子十分舒心的明姝,语带酸涩,“真羡慕你,听你讲你们在临川时的故事,我才知道夫妻间也能如此相互扶持,不像我……”
说着,又引出了自己的伤心事,却见天色不早,张麟可能会回来,连忙叫明姝离开,临走前塞给她一张字条。
明姝打开字条,见是一张药方,上面写着红花、芒硝、桃仁、牡丹皮等许多味药材以及用量,连忙问道:“这是什么药方,你病了?”
袁意真脸色忽阴忽晴,苦笑道:“你且拿去,帮我抓药,一定要请个妥帖人交还给我,我的性命全靠你了!”
☆、第4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得知药方上这几味药材关乎袁意真的性命,明姝不敢怠慢,回去的路上就派春岫抓药,却见附近像样的药房都打烊了,还开门的又太远,想到就算今晚买着了也没法连夜送去,明天再配也是一样的。
第二天正是搬往太平坊的日子,虽然早在半个月前开始陆续将行李送去新居,十日这天却还是忙得人仰马翻,光是想从曲家搬出就耗费了一上午,只因曲夫人再三挽留,叹气道:“我这是第二次送女儿离开家,还是舍不得啊。”
到了太平坊,却也不“太平”,新家装饰得固然簇新整洁,可是门上、窗上都被许杭贴上了所谓的“驱鬼符咒”,有没有用暂且不提,光是看着就觉得十分碍眼,必须一一摘除,好不麻烦。
明姝既要安排下人做事,又要招待前来贺喜的亲朋,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惜最爱热闹的杜和只能躲在房中没法见人,今天能偷偷坐在马车里,从窗口看看漫天飞雪和市井人流,他都快感动得哭出来。将近年关,许多官员进京述职,其中有不少人和晏子钦同年登科,约好了一起前来探望,家中人手尚且不够,只能暂且把为袁意真抓药的事拖一拖。
次日清晨,明姝送走上朝的晏子钦后,就派春岫去抓药。
此时,外面雪已停了,风还很大,春岫刚出门,就在街角的避风处撞见了披着一身墨黑披风的晏子钦,只因他忘记携带朝笏,让许安回去取一趟,自己在门前等他回来。
除却一些老迈大臣必须乘车坐轿,汴梁官员多骑马上朝,晏子钦也不例外,在马背上瞥见春岫行色匆匆地在街上行走,叫住她,问道:“是你娘子让你出门?”
春岫因怀揣着药方,明姝又嘱咐她不可让外人知晓,一见晏子钦叫住她,已经吓得浑身哆嗦,听他又问自己去做什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晏子钦拧紧了眉毛,心想明姝又动了什么鬼点子,非要瞒着他,却见春岫紧紧护着袖口,便猜出她隐瞒的东西一定藏在袖子中,于是微笑道:“哦,那件事娘子派你去做了,也好,你也算是个妥帖的人,不会对别人乱说。”
听晏子钦这么说,春岫以为娘子已经同他说过袁娘子的事,两人毕竟是夫妻,谈话时相互通气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依旧不肯透露风声,含混道:“多谢官人夸奖,奴婢这就去了。”
晏子钦道:“等等,你去的地方妥不妥当?”
春岫指了指北方,一阵劲风吹过,差点掀了她一个跟头,“就是前面的三春堂药局,上百年的老店了,怎会不妥当?”说完,弓着瑟瑟发抖的身子,揣着药方走远了。
晏子钦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莫不是明姝身体不适?可若是身体不适,大可让请郎中来家中帮着配药,何必让春岫鬼鬼祟祟地去外面买。
这时,许安抱着笏匣出来,提醒晏子钦可以动身了,晏子钦接过笏匣,命许安稍后去三春堂,看看春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却说春岫拿着一帖白麻纸包裹的草药回到曲府,悄悄送到明姝面前,随后就对着炭火盆烤手。
明姝将纸包外贴着的单子和袁意真的药方比对了一番,果然一点不差,这才命春岫收好,等袁意真的心腹再来送信时顺便带回去。
春岫将药收在抽斗中,面上却一直有些疑惑的神色,瞥了眼明姝的表情,轻声问道:“娘子,您可知袁娘子用它治什么病?”
明姝正在默读中庸,准备着待会儿考考王安石的背诵,听春岫这样问,抬头道:“意真都说过了,不愿让旁人多问。”
春岫叹了口气,道:“别怪奴婢多嘴,只是袁娘子的‘病情’应该很不一般,奴婢交药方时,抓药的师傅和算账的先生都变了脸色,让咱不得不起疑心。若是什么□□方子,被袁娘子用来害人,到时候追究到咱们身上……”
其实,明姝心中也有同样的顾虑,怕袁意真被欺侮久了,产生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因此配药害人或是自尽,可昨天扫了一眼药方上的名目,并没有什么致命□□。她虽不擅长中医,却曾在毒理课上背过剧毒中草药的名录,袁意真的药方上并不涉及此类□□。
她抿了抿嘴唇,拉住春岫的手,柔声道:“春岫,你还不知道袁娘子吗,她若是心存歹念,当初就不会有耐心陪着我这个痴痴傻傻的人,她若是心存歹念,就不会被张麟欺负到此等地步却无力反抗,虽说张麟该死,但我相信,意真是个知利弊的人,就算起了杀心,也决不会赔上自己的性命亲自下手,更不会忍心把咱们牵连进去。”
春岫点点头,明姝又道:“你是全心全意为我好,我知道,都记在心里,现在袁娘子有难,能帮一分则帮一分,没工夫处处明哲保身了。”
明姝本以为此后再无风波,只等着袁意真的人过来取药,便如往常一样,先考王安石的背诵,再用了中饭,下午继续缝制一顶完成了一半的风帽——天气渐渐寒冷,她前些日子帮父亲做了一定貂绒里子的风帽,晏子钦万分别扭地示意自己也想要,明姝只好依他。
平常晏子钦都是天擦黑时才到家,虽说冬天日落早,太平坊里皇宫也更近,却也要酉时前后才能回来,可今天,落日还映照着屋檐上的冰溜子,折射出一点点剔透的光,看时辰不过申时,晏子钦却回来了。
明姝有些惊讶,也没往心里去,兴许是官家见今天格外寒冷,因此体恤臣下,特意命他们早些归家,便如往常一样先让他喝下一碗红枣生姜煮出的糖水驱寒。
晏子钦喝下糖水后,明姝就察觉出气氛不对了,若在以前,嗜甜如命的他一定会缠着明姝再来一杯,可今天,就连刚刚喝掉那杯都像是敷衍着咽下去的。
莫非是朝中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明姝猜测着,拿出快做好的风帽给晏子钦看,让他仔细瞧瞧整齐的针脚、精细的做工以及他最爱的配色——纯黑。
晏子钦也只是敷衍看过,眉头还是皱在一起,时不时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明姝。
明姝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可晏子钦的脸色越发阴沉,气得明姝嗔怒道:“你究竟怎么了,回家还摆出这副脸色!若是朝廷里出了事,同我说说,即便帮不上忙也能纾解纾解你心里的烦闷,何苦生闷气,让我见了也不自在。”
见明姝就要闪身离开房间,坐在交椅中的晏子钦连忙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原来明姝已经在背向他的时候偷偷抹了把眼泪,也难怪,相处一年半,她从没见过晏子钦这样冷冰冰地对待自己,今日突然变了态度,思及袁意真的遭遇,不免悲从中来,生怕落入同样境地。
“好了,不哭了。”晏子钦拉过明姝,让她站在自己双腿间,用略显粗糙的拇指拭去她委屈的泪,“有件事,咱们谈谈吧。”
他的语气沉重而隐忍,似乎有什么极其重大的事情要宣布,明姝心里一惊,啜泣道:“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其实她昨晚就有些奇怪,晏子钦睡觉前竟没和她亲昵亲昵,本来以为是他太过疲累,谁知第二天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明姝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他开始变心了。
晏子钦眼神一黯,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明姝道:“否则你想谈什么?”
晏子钦顿了顿,喉头似有千斤重,沉吟许久后才释然开口:“你为什么让春岫去买堕胎药?”许安告诉他的时候,他也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不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