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在前,晏子钦在后,明姝的小马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走得慢悠悠,时不时吃两口春岫递来的干草,东风徐徐,春花烂漫,实在惬意。
杜和常说柘冈风景尤佳,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倒不是多么奇秀险峻,而是漫山遍野的辛夷,如白雪般纯净,纷纷开落,远远看去,又像停留在枝桠上的白鸟,拾起坠落在地上的辛夷花瓣,还能看到残留的露珠,对着朝阳格外晶莹。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辛夷树,好像把天地都占满了,这样的气势连御苑里的景致也比不上。”明姝挑起帷帽前的白纱,兴奋地说道。
“御苑里的东西不过是人工堆砌而成,哪里比得上此处的天然!”杜和倒骑毛驴,大笑道。
晏子钦也回头对明姝微微一笑,二人眼光交接,在这和煦春景里,似乎前几天的别扭一瞬间冰释了。
她轻轻夹紧马腹,赶上晏子钦,在经过他身边时轻声道:“那件事,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以后再说。”
晏子钦微怔,明姝却已经快马加鞭,向远处飞驰而去,一路笑着哼起歌来起来,歌声在山间悠悠回荡,似乎在诉说她此时的快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晏子钦紧追而上,与明姝不分前后,肆意相逐,愈发觉得春光妩媚,春风温柔。
杜和在后面一看,还真被他说中了,果然是双骑并辔,于是嘿嘿一笑,踹了一脚身下的驴子,叫道:“驴子啊驴子,咱不忿,追上去!”
那驴犯了倔脾气,不进反退,一个尥蹶子,把杜和颠了下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尊臀再次负伤,在春岫的搀扶下泪中带笑地爬起来,不管怎么说,劝和了一对鸳鸯,这一大功必须要记在阴德簿上!
晌午时分,三人就到了金溪县,先在茶棚里用了些便饭,问清了吴家的方位,又问小二可曾知道吴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小二甩着巾子漫不经心地说:“他家老夫人最近要做六十大寿,附近县里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来贺喜,但好像听说寿星病了,寿宴延后。”
晏子钦明白了,这个做六十大寿的老夫人就是王安石的外祖母,见小二再没说旁的,放下心来,也许真是老人病笃,因此耽搁了他那学生的归期,一时心急如焚没想起捎信回临川而已。
饭后,三人不紧不慢地来到吴家,只见门前一亩四方水塘,粉墙青瓦围出好一片屋舍连云,可见吴家的确是当地大族,听说几代人中也出了几位入朝为官的进士,便是身无功名的也有诗集传世,虽不是簪缨世家,也算是诗礼大族了。
围墙前大门紧闭,檐下都挂起了寿字油纸灯笼,却显得有些古怪的冷清,两个青衣仆人守在门外,见有人来了,警觉地问:“官人们是来找人的还是来贺寿的?”
晏子钦道:“我有个学生是这家的外孙,我来探望他。”
两个仆人窃窃私语了一阵,问道:“尊驾的学生可是王家三郎君,讳安石?”
晏子钦道:“正是。”
仆人道:“既然是三郎君的先生,请进来饮茶吧,我去请三郎君过来。”
说完,就引着四人来到外院的客堂,一个巧手养娘过来点了上等的细乳茶,之后也下去了,房间内还是他们四人。
“吴家的人怎么神神秘秘的,刚才听那两个仆人说话就觉得他们遮遮掩掩,四周连个声也没有,哪里像要过寿?”杜和站着环顾四周,抱怨道,他的尊臀依然隐隐作痛,此时想坐也坐不下。
晏子钦道:“老人得了急病,谁还有心思管寿宴的事?有些冷清也是难免的。”
明姝道:“可不是吗,做寿是为了老人,老人都病了,还瞎热闹什么?”
杜和笑道:“你们两个又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也不想想是谁把船给你们撑起来的。”
晏子钦和明姝相视一笑,全都低下头抿嘴不语。
正当此时,门开了,一身烟霞色小罗衫的王安石走了进来,身后还背了一只特制的竹编小书篓,显得很乖巧。
他先朝师父师娘各作了一揖,又对着杜和、春岫施礼,这才开口道:“请恕学生旷学之罪,只是外祖家出了些事,爹娘说不好托人传信,本不是有心隐瞒先生的。”
晏子钦不好问别人家里的长短,可杜和已经先开口了:“吴家出了什么事?”
王安石低头不语,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外进来,抱起小小的王安石,道:“出了人命案子。”
来人正是王安石的父亲王益,他的风寒虽早已痊愈,可面色依然有些苍白,虽然身材高大,却有些羸弱的疲态,青襕衫松松垮垮架在身上,精瘦异常,看样子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晏子钦拱手道:“王兄,若是出了人命案子,可曾报官?”
王益道:“难就难在不能报官。实不相瞒,去年开春以来,我岳母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小病不断,本想借着六十寿诞驱驱邪气,没曾想倒先病了,家中紧接着出了人命,官府的衙差们惯会闹出大动静,丢了一粒米都要嚷嚷的邻里皆知,若是报官,寿宴前死了人的噩耗必然会传到老人耳中,怕她多想,加重病情,便是做晚辈的大错了。”
晏子钦道:“所以,吴老夫人现在还不知道出了命案?”
王益点头道:“死了的原本也是个不起眼的丫头,刚进家里,在园中帮着莳花弄草,十四五的年纪,有些姿色,不过听说还算老实本分,被人牙子贩卖过来,家乡不在本地的,这里识得她的也不多,起码我来回行走,不曾注意起她。”
王益命人把儿子抱走,随后落座,和晏子钦等人细细述说起案发经过。
原来,这几天为了寿宴的事,亲戚们陆续赶赴吴家,等待为老夫人祝寿,可就在五天前的清晨,亲戚家的孩子们在花园里蹴鞠玩耍,不慎把球踢进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孩子们趴到井口边看时,却见球的确在井内,可井底还有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寸尺见方的狭窄井下,脸朝上,道道血痕从七窍流出,冷冷地注视着上方的人。
孩子们惊叫着作鸟兽散,有的跑回去告诉大人,家中管事的过来一看,井中的岂不正是花园里做事的丫头小秋?才买回来个把月,怎么掉井里了?派了个胆大的把人拉上来,小秋早就没气了,只有脸上突兀的暗红血痕依然扎眼,空洞的眼睛依然诡异地凝视着一切。
这番话听得众人不寒而栗,明姝搓着手臂想,七窍流血这种死法多半被认为和中毒有关,其实没什么科学依据,多半是小说家为了夸大描写胡诌出的戏言,就算是有中毒引起的外出血,也不过是轻微的血痕,很难到达电视剧里那种“血流成河”的惨状。反倒是溺死、蛇毒、全身严重感染更能加强“七窍流血”的视觉效果。
晏子钦问道:“可探明了是自杀还是他杀?”
王益笑道:“你这样子,倒像是官员审案。”
他摇摇头,接着道:“她初来乍到,无亲无故却也一样没有仇人,谁会想到和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子过不去?恐怕是因什么争端导致轻生厌世,又没有关心她的人及时劝导纠正,所以酿成惨剧,也算是她没有造化。”
晏子钦点点头,杜和却道:“我看她正值年少,有什么想不开的呢,纵使是有,多半是为情所困,应该好生拷打此处的小厮、管事,看看是不是哪个负心汉耽误了人家一条性命。”
王益道:“若是轻生,也怪不得旁人,无论是谁、如何委屈了她,终究是她自行了断的,便是衙门断案,也只能以自杀结案,断然不会处罚旁人。”
杜和道:“这倒没天理,那世上的恶人岂不是随意欺辱好人了?到头来好人上吊抹脖,一命呜呼,前冤旧账也一笔勾销,那恶人们岂不天天盼着好人自尽。”
王益咳嗽了几声,方才连说太多话,嗓子已有些受不了,一边歉意地摆手,一边咳嗽不止,被下人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