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晏子钦没想到问及了女孩儿家的心底事,喝了碗红枣茶避过尴尬。

来时只有四艘船,离开时倒成了六艘。莫说明姝东西多,杜和的东西也不少,他哥哥早就知道弟弟跟在晏子钦身边做事,想着有个同辈的状元郎教导,总好过在家里兄弟俩吹胡子瞪眼谁也看不管谁,便连夜差人把杜和的行李打包送来,另包来一封五十两的银子,看得杜和一阵肉疼,偷偷念叨着:“早知道就不把那枚猫儿睛当了,还是过了期限赎不回来的绝当!”

临川和舒州相去不远,中途只在九江、洪都停靠了两回,不过一旬便抵达临川渡口,临江一望,岸上尽是疏影横斜的腊梅,暗淡轻黄,芳香浮动。

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大概就是晏子钦此时的感受吧。若是单纯的衣锦荣归,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到了今日,却是年纪轻轻弃官返乡,倒不是怕人闲话,只是人言可畏,眼神亦可杀人。

可既然做了选择,就该承担一切后果,倘若他先承受不住,明姝岂不是更无助了?

深吸口气,下得船来,堤岸上已站满了人,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晏家的父老亲朋,还有更多叉着手看热闹的无关人士,絮絮叨叨,叽叽喳喳,明姝见了,心里鄙夷,暗道:“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领头的是晏子钦的大伯,他是个宽厚的人,宋时江西出才子,根源在于此地深厚的文教传统,农时耕种,闲时读书,耕读传家,是以很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户其实都能背出整篇论语,写下三五首律诗。

晏大伯是骑头口来的,顾及晏子钦身边有随行的女眷,另雇了一辆加了厚绵帘子的骡车。他话不多,把人送到了,便起身走了,晏子钦要留他喝些热茶,他却推说侄子舟车劳顿,先休息,这碗茶来日再说吧。

临川毕竟是个比舒州还小的小地方,又下过雪,路上难免泥泞颠簸,明姝在骡车上骨头都快颠散了,晏子钦亲自搀扶她下了车,只见面前是一户洁净的二进小院,白墙青瓦,和京中的房舍很不一样。

已有老仆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儿站在门口候着,那小儿一见晏子钦便伸长了包裹在厚缎小袄里的胖手,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哥哥回来了!”

晏子钦一把抱过孩子,问了句:“钰儿,有没有听娘的话?”

小子钰不说话,睁着那双和晏子钦十分相似的大眼睛定定看着明姝,仿佛对这个陌生面孔的女人很新奇。

晏子钦笑道:“钰儿,叫嫂嫂。”

小子钰把脸藏在晏子钦怀里,害羞地唤了声嫂嫂,把明姝也惹得一脸通红,用手去戳他的脸蛋,小孩子躲也不躲,只是腼腆的笑着,似乎还有些怕生。

抱着弟弟,携着娇妻,晏子钦来到正堂拜见母亲。

晏老夫人许氏一身青布衣,自丈夫去世后,她吃斋念佛已有五年,除了管管家里的事,也不太留心外面的是非,养出一副清寂形容,见长子回来,难得笑容满面,拉着儿子的手喟叹了一番,只道:“回来了就好。”又看着新妇,眼里平静如水,并没有过多喜爱,也没有不满,从腕上取下一只镯子交给她,说是晏家女眷祖传的东西。

明姝见婆婆言语客气,又是个宽泛的人,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镯子,奉了茶,侧房里已经摆好了饭。许氏吃素,向来是自己单摆一桌清粥小菜,如今儿子回来,破例一次,也随着众人在大桌上用饭,杜和本想敬酒调节调节气氛,可见桌上没人说话,心里发慌,怪不得这家能出来一个一本正经地晏子钦,原来全都是一板一眼的人。

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可年轻人不是在外游宦,就是在外游学,老一辈的人怕触动晏子钦的伤心处,来看看便走了,到了下夜时分,院中已是静悄无人,只能隐约听见许氏房里传来敲木鱼的声音。

晏子钦用热水洗漱过,坐在床侧叹道:“终究是乡里,亲戚间亲厚,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他看着明姝正对着镜子梳头,问道:“你……可还习惯?”

说实话,这里虽然整洁舒坦,到底比不上衙门里,更比不上京城。当初说要同他共患难,虽是真心话,可真到了这地步,却想着要是一辈子留在临川,的确是耽误人,尤其是晏子钦的满腹经纶,难道寒窗十载,一举夺魁,就是为了留在乡里做个教书先生之流吗?

加之今天陈嬷嬷曾劝她给汴梁娘家写封家书,问问京城的动向,好做长久打算,这更让明姝一阵头疼,不知如何动笔才算合适。

心里有些郁结,不免叹了口气。

晏子钦自然知道她心中不快,二人分别躺下睡了,都是辗转难眠,到了子夜时分,明姝已经困极睡去,却听见晏子钦幽幽一叹:“我也是在赌,赌朝廷的风向。”

明姝迷糊着翻了个身,感觉手被人握住了,又听晏子钦轻声道:“放心,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舟车劳顿不是说说而已,初时不觉得,一歇下来就觉得筋骨不顺,静养了七天才觉得身体轻盈了,倒是杜和常年习武,精力旺盛,买了头驴子,整天去外面游山玩水,说是城外有一处山岭名叫柘岗,山路崎岖,有些意思,整天到山里捡些石头、枯枝,大概是和七八岁的小子钰意气相投,两个人迅速玩到一块。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矮墩墩的弟弟和人高马大的杜和在天井里丢沙包丢的不亦乐乎,问道:“钰儿,教你读书的王益王先生呢?你都不用读书的吗?”

小子钰一边扔沙包,一边道:“先生染风寒得病了,给我放假。”

晏子钦道:“先生病了,你自己就不看书了?”神色间已有些生气的样子。

杜和毕竟是大人,先觉察出晏子钦神色不对,藏起沙包,把小子钰往屋里一抱,呵呵道:“先让你哥陪你温温书,学完了再玩。”

书声琅琅吵醒了明姝的午觉,草草理了鬓发,迷迷糊糊出门看看天光,却见许安怀抱一摞书,领着一个面生的孩子朝书斋走去,一身小红袄、毛领子,显得玉雪可爱,看上去和晏子钰同庚,只是板着小脸,没有晏子钰那种天真烂漫,明姝问了一句:“许老伯,这位小官人是谁?”

许安道:“是教小少爷念书的王先生之子。”

少年道:“在下王安石。”

王安石!?那个经常出现在语文、历史课本里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变法宰相王安石!?现在就这么团头团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到高考前曾经背过他的生平,他的文集就叫《临川先生文集》,想必也是临川人。

看着她如狼似虎的眼神,年仅六岁的“未来宰相”王安石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还是落入了怪阿姨的魔掌。

“啊!我揉到王安石的脸啦!你写的那些《伤仲永》、《读孟尝君传》、《游褒禅山记》等等‘朗读并背诵全文’的文章害得我好苦,如今居然见到幼年时期的正主儿了!”

她想着,尖叫起来,晏子钦探出门一望,看自己的娘子正揪着一个满脸慌乱的小孩子不放,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明姝道:“夫君快来,王安石啊!是王安石!”

晏子钦、晏子钰、杜和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心道:“王安石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这女人难道是中邪了!”

☆、第二十三章

平静下来后,几个人围坐在书斋里,听王安石说明来意,原来是王益风寒缠身,年前应该无法授课了,便把小子钰眼下读的《孝经》摘出精要,命儿子送来,叫学生先温习着,免得年后开笔时松懈了学业。

晏子钦笑道:“就知道王先生必不会放任小儿胡闹,几日不进学,钰儿已经疯的没个样子!”

杜和和小子钰默默地缩了缩肩膀,不寒而栗。

王安石又拱手行了个礼,道:“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现下晚辈正随家父读书,家父怕父子之间溺爱庇护,不能成材,久仰晏官人大名,不知晚辈是否有幸一聆圣教?”这一段话想必是王益让他背下的。

晏子钦正觉得乡居无聊,收一个可造之材作为弟子岂不正好,爽快应下,约定好出了正月十五便开始秉笔授课。因为是易子拜师,你教我的子弟,我教你的子弟,两家知根知底,必定加倍用心,更可免除束脩之类的虚礼。

挂红灯、吃角子、饮屠苏酒,展眼就是新春佳节,各门各户都要守岁,转过天来祭祀宗祠,晏家也不例外,只因晏子钦这一支不是长房,倒也省了很多事,不过是随着长辈奠三牲、献三爵。初四开始到各户走亲戚,晏大伯家是长房,自然先去那里,第二个去的就是晏殊的旧宅,虽然晏殊人在应天,可此处门庭还是最热闹煊赫,但看那密层层的御赐牌匾便让人陡生敬畏,只是晏子钦心里不免失落,在背人处方能叹出一口郁在胸臆的闷气。

待到正月十六,昨夜的花灯撤下,年才算过完。王安石早早背了书箱到晏子钦处上书,因为家中兄弟多,父亲又是个一清二白的清官,他倒不习惯身后有仆从跟着,独自进了书斋,对着夫子像行过拜师礼,晏子钦便正式开始授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