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晏子钦拱手道,面无表情,心里早就自豪到金光闪闪——看,我娘子多贤惠!
官船飘飘荡荡了半个多月终于驶入长江,时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气越是闷热,江面上更是潮湿,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纱衫里穿了一件竹衣,凉凉的细竹管把皮肤和衣料隔开,免得触体生热。
晏子钦那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小厮仆人们打起赤膊,许安劝晏子钦也穿得清凉些,可他偏偏裹着一件高领白苎直裰,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翻书,淡淡道:“君子慎独,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许安心领神会,出了船舱,叫小厮们穿好上衣,小厮们一脸莫名其妙。
许安道:“咱们官人自律甚严,你们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再说了,女眷的船只就跟后面,你们脱得精赤条条,叫她们看见了如何说得清?”小厮们一听有理,连忙穿戴整齐。
可天气委实太热了,晚上连一丝风也没有,连宁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点熬不住,当时正好经过铜陵县境,陈嬷嬷便牵头命人靠岸,多少在县城将息一夜,反正离舒州不过二百里路程,两天就到。
也不知铜陵县令杜兴是怎么知道晏子钦泊船在此的,竟亲自带人前来迎接,二人在江头互道了温寒,彼时月明星稀,江滩上一片芦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飞雪,二人都有意兴,杜兴提议不如将晏子钦的家眷一同接到县衙里,好过住在驿站。
到了县衙后堂,晏子钦先把明姝送到厢房里,嘱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厅里和杜兴继续闲话。阳羡茶才吃了两盅,心字香才烧了一半,忽然有擂鼓声响起。
鼓声咚咚,分明是县衙大门前立着的“鸣冤鼓”,深夜击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来到前堂,只见衙役带着一个头发散乱的狼狈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身边还有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
“大人,草民冤枉啊!”那男子涕泗横流地说。
“冤从何来?”杜兴道。
“草民尹大成,有个豪门公子夜猎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过去阻拦,两边吵了起来,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尹大成一边痛诉,一边拉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遗容。
发青的脸上没有一处好皮肤,早已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头皮多处挫伤,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烂,破损处能看到淤血的皮肤,可谓十分凄惨。
杜兴大怒,“谁敢在我铜陵县内胡作非为,你且说是谁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头,“草民不敢说。”
杜兴以为他怕官官相护,指着晏子钦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说无妨。”
尹大成咬牙良久,闷声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
☆、第九章
彼时,明姝正坐在厢房里,对着灯写字帖,晏子钦回来后要检查的,她最近没什么长进,“晏老师”意见很大,可能会打手板。写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时,忽然抬头,正对上一面铜镜,镜里映出明姝的脸。
“好美啊……”她的自恋症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还碗筷了,否则也要被自家小娘子肉麻的一口老血直喷天花板。
把毛笔一扔,换了描眉的细笔,蘸着螺子黛浅浅描画,扑上一层轻云似的柔白妆粉,又涂了些润泽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晕开眉梢眼角,好一个清雅婉约的檀晕妆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时,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她手腕一抖。
卧槽,檀粉涂多了……
春岫推门进来,轻声嘀咕着:“大半夜的还有人鸣冤。”正关着门呢,扭头看见小娘子的脸。
“娘子!你的眼皮怎么肿了?谁打的?”
“没事。”明姝扶额捂脸。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么能没事!”春岫小步跑过来查看,“奴婢给您冰敷一下吧。”
说着,也不待明姝解释,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开门,门前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粗头简服的妇人,正是杜兴的嫡妻,她高擎着手,似乎想叩门。
见门开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刚要敲门,门竟开了。没别的事,只是劝晏夫人早点安歇,断案子是前面男人们的事,咱们不必悬心。”她边说边往里走,最后看见明姝乌青青的眼皮,吓得捣住了嘴。
没想到这晏状元年纪轻轻,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个打女人的主儿啊!
明姝赶紧沾湿了帕子,往脸上一抹,那片乌青瞬间化开,晕成一张大花脸,不过误会也就此解开。
“这是我上妆时不小心涂重了,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笑,对着镜子细细卸妆,杜夫人来了,也不好匆匆散了,两人聊起天来。
见她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杜夫人顿时放下心防,把许多家长里短的苦水倒出来,什么杜兴俸禄太少又要养兄弟养堂兄弟养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亲戚啦,什么自己的孩子读书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么国朝官员的俸禄丰厚却也禁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揩油水啦,最后连连嘱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纪轻时拴住了,立好了规矩,以后麻烦事才多呢,别一时心软,自己受气!”
明姝听得一头冷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频道吧,呃,小规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惨惨、滔滔不绝时,院里传来杜兴的一声暴喝,杜夫人还以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扬“家丑”,浑身一抖,本能地贴在明姝身边寻求庇护,可杜兴又喊道:“你这孽障小子!给我过来!”
明姝扶着杜夫人倚在门口往院中看,见杜兴正揪着一个华服少年,那少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白白净净,意气风发的眉毛此时正深深紧皱,满脸的不服气,通身的秃袖戎装和腕上架猎鹰的臂鞲显示他刚刚游猎归来。
少年正是杜兴的弟弟,被指认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凶手,杜和。
“不知礼义廉耻的孽障!说,你为何纵马踩死尹家之人,仗着你哥哥是县令你就敢在铜陵无法无天了吗!”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烦,却不还手,这个精壮的少年若是真想对哥哥动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兴就会跌倒在地,毫无还手之机。
杜和大声道:“我说过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从来没踩过人!”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平日就不学好,终于惹下这等祸事!”杜兴拉着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当堂对质!”
杜和也急了,道:“说了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不信你去问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确在田埂上见着一个农夫,可他只是远远站着,并未阻挠,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马下的样子,谁知他是不是贪图钱财栽赃我。”
说着,他挣脱杜兴的手,整整衣领,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不管杜兴在身后大骂“孽障,还想串通你那帮狐朋狗友开脱自己!”突然,两边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时,昔日的杜二少爷被团团围住,拼杀了一会儿,终于两拳难敌四脚,被架起来带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晏子钦,晏子钦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来,对杜兴道:“死者在哪,让我看看。”
只一句话,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现代,又是那个穿行在命案第一线和死者对话的法医,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无声的指证由她来揭开,把隐藏的最直接的证据公之于众。
在场的人包括晏子钦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明姝已经跟着杜和绕进公堂,尹大成还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鲁的遗体被移至一张供桌上,一个头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银亮的小刀,似乎正要开刀验尸。
“尸格填了吗?”明姝问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许人也,见是从后宅出来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递过尸格,明姝扫了一眼,上面记录了尹小鲁从头到脚的体征样貌,诸如发长多少,胸腹伤痕,肩颈痕迹,耳鼻特征,共数十条,不可谓不详细,只是没什么有效信息,比如虽记录了多处钝器伤,却未指明哪处才是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