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的乡民皆在远处张望着,因衙役护卫他们也不能近前,心中却十分惴惴不安。但既已算过了帐,如今天时渐晚,公布粮税要等明日。伏盛自安排了住处给车贤与乡书,他们起身收了帐本走了。
娄氏拉住了车氏问道:“可真的是七分?”
车氏道:“听说是。”
娄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拍了地道:“那可叫我怎么活?”
高氏也捂着嘴嚎了起来。
车氏虽给娄氏求了情,却不想叫她呈这份情,转身自归家去了。
晚晴也凑了回热闹,才走到自家门上,就见方才还带了车贤与乡书往上伏村去了的伏盛正负手站在自家门上。她抱紧了孩子走上前走了声:“族长大人。”
伏盛拿了一张纸展在晚晴面前,轻声问道:“可瞧见上面写的什么?”
晚晴虽不识字,数字却还认得几个。她念道:“八石。”
伏盛道:“这就对了。同样的田地,你可知道高山家要纳多少粮?”
晚晴摇头道:“不知。”
伏盛道:“二十一石。”
晚晴倒抽了口冷气道:“怎的那么多?”
伏盛收了纸递给晚晴,等她接了才道:“你这小子也大了,不该常这么抱着。”
言罢十分深意的上下打量了晚晴一眼,才转身走了。
伏盛的意思是,她原本也该纳二十一石的税,如今却只需要纳八石,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他从中擀旋的结果。晚晴抱着铎儿归了家将几处门都闩紧了,这才打水做晚饭,哄孩子睡觉,然后点了盏豆灯,继续纳那未纳完的鞋底。
次日一清早,不用鸡打鸣,高氏与娄氏惊天的哭嚎声将晚晴从梦中惊醒。她见孩子还未醒,起来给自己烧了碗汤又蒸热了干饼嚼了几口,趁着清晨的秋露将院子洒扫干净,这才开了门往外走来。
她早拿到了税单,车氏并高氏和娄氏几个是今早才拿到的。车氏与春山倒还罢了,拿了税单悄悄回家歇着,高氏与娄氏两个拿着税单伏在磨盘上哭。高氏家的公公伏泰玺与伏泰印是远房兄弟,只他一个儿子,所以家里地多,但地多税也多,他家的粮税足有三十五石,刨了粮税,一家子一年到头的粮就只剩了十五石,厚子与换儿皆是半大长骨子的孩子,正是能吃饭的时候,高氏又一直食肠宽大,这点粮食是支撑不到明年麦黄的。
第三十三章 家法
娄氏就更惨,她种了伏泰印的地,算下来两家也得三十石的粮税,一家五个孩子并两个大人,只剩十几石粮食更是不够吃。晚晴才过去,马氏便迎过来问道:“晚晴,你家摊了多少粮税?”
晚晴不敢说自己家只得八石,摇头道:“我还不知道。”
马氏道:“我才不信,昨夜我就见族长大人替你送了粮税单子。”
娄氏和高氏齐齐止了声,盯住了晚晴问道:“你摊了多少?”
晚晴嗫嚅道:“大概与你们的差不多。”
高氏拍了大腿道:“守着丰年闹饥荒,天下那里有这样的公理。”
娄氏摇头道:“我得把玉儿和莲儿两个寻地方发卖了去,实在是没粮食能养活她们了。”
玉儿和莲儿两个已经听了许多日子若田粮税高,就要发卖她们的活,此时躲在院墙外也是嘤嘤的捂了嘴哭着。乡书与理正既已核算完伏村的粮税,就要出发去伊岭中那些猎户家了。伏盛陪着从上伏村送了出来,一群人经过下伏村路口时,高氏咬牙切齿指着车贤道:“都是这个恶吏害的。去年也不过五分税,今年他才一上任就涨到了七分,可见他是个黑心的恶吏。”
偏车贤还远远拱了手笑问晚晴:“青山家娘子也在?”
高氏蓬头垢面满脸泪痕,起身呼的一下从晚晴身边掠过,倒把晚晴的膀子打的生疼。她到院墙边回了声:“里正大人慢走。”
车贤点了点头,往前走到春山家院门口,高叫了声:“春月妹妹!”
车氏抱着个包袱快步自院中走了出来,塞给了车贤道:“听闻你还要到山里去收税,只怕那些猎户家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我给你烙了些饼子下茶,山里人的粗食,千万不要嫌弃。”
车贤屏止了身后众人,上前低声说:“你到八月初五那日再来交粮税,到时候只带五分的税粮即可,粮也不必太细,我会看着替你遮掩过去。”
车氏遥指了高氏与娄氏家道:“她们孩子比我多,更是苦瓜瓤子,能不能你也替我遮掩一番?”
车贤皱眉苦笑,低了头道:“既是妹妹开了口,我总得想办法遮掩才对。”
车氏也低声笑道:“这就对了,听闻你的亲事还未定下,若不是实在有中意的就先缓着,妹妹这里有好的给你。”
车贤听出些意味来,远远瞧了眼伏铜家院墙上站着的晚晴,见车氏也在微微点头,心中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但又不是很明白,还欲要多问一句,车氏推了道:“快些去吧,我纳完粮税要回车家集,到时候咱们细言。”
车贤这才拱手别过,慢慢往村口轿子那里走去。
晚晴本也在伏铜家院墙内看着热门,忽而见高氏衣襟里兜着些烂萝卜皮之类的东西红着眼一路滴着水往外走着,她心中突感不妙,追上前拉了高氏手问道:“好嫂子,你要干什么?”
高氏身胖力壮,使劲甩开了晚晴道:“反正没有活路,我先好好臊臊这些锦衣罗缎的老爷们再说。”
言毕高喝一声冲了过去,衙役们正与伏盛等人热情告别,还未反应过来,高氏已经冲到了车贤身边,将满衣襟的脏东西泼撒到了车贤身上。
车贤一低头,连那软幞上都沾了脏水,眼睛叫脏水蒙住睁不开,挑了两根手指揩着。这些衙役皆是县公派来又凶又狠的高手们,专门就是为了威吓治服不服税的刁民的。他们立时抽了佩刀就将高氏踢倒打翻在地,刀压进了高氏的脖子里。
晚晴方才没有拉住高氏,这会儿也吓的捂嘴发抖,过去拉了一位衙役道:“官差大人,奴家这姐姐有些疯病,全然不是故意的,我给你们陪罪,好不好?”
她是年轻媳妇,又生的漂亮些,是男人都会给些方便。那衙役也不踢她也不上刀,恶声道:“都滚远些,这样的刁民我们见多了,若里正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就拿她顶命。”
晚晴见车贤仍在揩着自己的眼睛,忙从掖下抽了帕子来递了过去,车贤取了帕子揩净眼睛,也不说话,径自进了晚晴家大门。伏盛还要跟进来,几个衙役拿刀止了,伸刀尖指着晚晴:“你进去替里正大人收拾干净,其余人都人我在这里等候大人发落。”
晚晴进了院子,见车贤自己在墙角大缸里往外打水,忙取铜盆过来放了帕子道:“里正大人请在厅房里安坐,奴家替你温些水来。”
车贤端了盆道:“也不必热水,这样就很好。”
他说着解了自己袍子递给晚晴,就着铜盆中的凉水洗了把脸,问晚晴:“你瞧这能擦净否?”
晚晴试着拿帕子擦了几把,摇头道:“奴家看是擦不净了。奴家丈夫有些旧衣存在家中,若大人不嫌弃,就请先穿了去,等回来的时候再来取衣服也使得。”
她话音才落,一个衙役已经抱了包袱进来,递给了晚晴道:“这是里正大人的衣服。”
晚晴见车贤已经进了厅房,忙抱衣服跟了进来。他毕竟是外面的男子,换衣服自己不方便看的。晚晴递了衣服退到外面,在屋檐下站着,不一会儿就听车贤唤道:“青山娘子,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