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儿一习惯使然不要紧,曹寅心中却是不由微震,望着面前这位面容稚嫩的小阿哥的目光也变了变,竟是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意味。
他们曹家的看家本领跟别家不同,打小学的全是伺候人的功夫。怎么看人家的眼色,怎么体会上位者的脾性,怎么揣摩主子的心思——这些东西看上去很是没什么出息,可满朝的大官儿处心积虑要琢磨的,不也还是怎么伺候皇上?在这种事上,他们曹家无疑有着天然的优势。
原以为不过是哄着几个不懂事的小阿哥练练骑射罢了,唯一要打点起精神应对的,大抵也是养在贵妃娘娘膝下的那一位四阿哥胤禛。却不想这位多年来默默无闻的五阿哥,身上的这份气势居然威而不怒浑然天成,比起那一位太子——竟也是丝毫不遑多让……
曹寅不着痕迹地打了个颤,忙收回了几乎有些僭越的念头,只是对着胤祺时的态度愈发尊敬了不少。
察觉出他态度的变化,胤祺才反应过来自个儿闹出的乌龙。虽觉哭笑不得,却也只得这么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份恭敬,心里却暗暗给自己敲了个警钟。
皇子在在宫里的交际面其实很窄,能见到的人实在不多,无非就是成天照面的几位长辈,外加成堆的宫女跟太监。对着那几位长辈自然用不着装出这种欠揍的样子来,而下头的太监宫女又不会多想什么。唯一见到的一个算是半臣的纳兰,却又是天生洒脱不拘尊卑的性子,是以他竟从不曾对自己随意便可拿捏的这一份气势有过客观的认识。
这次不过是一时走神,叫曹寅一个人见到也就罢了——若是将来不小心叫什么了不得的人觉察出来,再胡扯出个什么鹰视狼顾帝王之相的,他可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和以混日子为要务的纳兰不同,曹寅对这几位阿哥的课业要求还是颇为严格的,不只要练习开弓的力度,还要求频率必须足够快。一早上的课业下来,几个小阿哥的胳膊都是酸软无力,垂在身侧不住地打着颤。胤祐苦着脸凑到胤祺的身边,扬起不住发着抖的手,倒吸着凉气抱怨道:“这下可好了——过会儿去尚书房,还怎么写字?”
“来,给你揉两下。”胤祺撸了把袖子,一把拉过他的手臂,使了些力气不住地替他上下揉搓着,一边轻笑道:“这种时候不能歇着,要不然你这胳膊三天都抬不起来。自个儿多攥攥拳,适应了这种感觉,等习惯了,你的劲儿也就变大了。”
前世几乎每天都在健身房里的挥汗如雨的胤祺,在这种事上头,无疑有着极为丰富而靠谱的经验。
胤祐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小哥哥柔和而耐心的侧脸,胳膊上不时的传来一阵阵难挨的酸疼,却分毫赶不上心中的委屈酸楚——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残废阿哥,谁都不把他真当回事,连那些个看人下菜碟儿的奴才们都懒得给他几分好气儿,兄弟们更是从来都冷眼以对。他自个儿也这么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却也养成了一副刺猬似的尖锐性子。
这还是头一个愿意耐心陪他说话,会主动关切他的人,也是他头一次体会到被人照顾关怀的滋味——曾经期盼了那么久,久到早已不再妄想的温暖,却在一个比自个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身上得到了。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反倒是从心底里往上泛着强烈的委屈,委屈得几乎忍不住一个劲儿往外冒的眼泪。
胤祺望着面前死咬着下唇抽噎个不停的胤祐,仿佛又看见了前世那些倔强敏感得要命的孩子,眼里的光芒便真实而温暖了不少。微笑着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掏出帕子替他把眼泪细细擦干,又柔声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一会儿眼睛肿成个大桃子,小心被人笑话。”
“我才没哭呢!”胤祐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跳起来,又红着脸低声含糊道:“校场,校场风大,沙子迷了眼了……”
“好好,我知道了——校场风大,沙子迷眼了。”胤祺含笑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着道:“走吧,我今儿和你们一块儿去尚书房,跟你们一起念书去。”
“真的?”胤祐目光一亮,忙拉着他的手往校场外跑。胤祺也只是含着笑任他拉扯,兄弟俩挤到了一个暖轿里头,一路上说笑着些闲话儿,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尚书房。
胤祺还是头一次来这皇子们念书的地方,下了轿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就听见身后一个颇有些油滑的声音笑道:“哟,这不是五阿哥吗——怎么没叫伺候你的嬷嬷抱出来?小心再一头扎到永定河里头,咱们哥们儿人小体弱的,可没人能捞你上来!”
来了来了!胤祺不慌不忙地转身望去,心里头不仅不觉恼火,反倒隐隐有些兴奋——自打他穿过来,这日子就过得顺风顺水,唯一勉强能够得上档次的风波就是被贵妃扔水里,捞他上来的还是他那位便宜皇阿玛。期待已久的宫中倾轧捧高踩低的戏码总算姗姗来迟地上线,空有一身丰富的宫斗剧主演经验,却始终苦于无处施展的昔日影帝无疑感到十分欣慰。
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明明相貌也还算得上端正,却偏偏要做出一副不伦不类阴阳怪气的样子来,叫胤祺不由想起前世的学校里那些明明没什么底气还要强装大爷的小混混,靠恐吓那些乖宝宝找点儿存在感,却大多数都会悲壮地牺牲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
能在这尚书房里的半大少年,不是皇子阿哥,就只可能是谁家的伴读。三阿哥的伴读他都见过了,可以肯定没有这么一个人,再小些的阿哥又没到配伴读的年纪,看来无非就是大阿哥或是太子中的一个——可是这两位小爷又和他无冤无仇,平白的叫人难为他,又是图的什么?
心里头虽然纳闷,可胤祺的脸上却依然是轻轻浅浅的平静笑意,目光淡淡落在那少年身上,唇角微挑。他本就生得清秀,含笑垂眸间,竟是颇显出几分温柔清和的意味来:“昔日大唐三藏万里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度弱水河尚有巨龟驼负。想来我就算真掉进了永定河里,你也是能把我送上来的……”
第24章 逼迫
胤祺的话音方落,边儿上几个年纪小的阿哥就都忍不住偷笑起来。那少年的面色蓦地一沉,眼里带了些恼怒的神色,厉声道:“你竟敢说我是——”
他说了一半便忽然反应了过来,忙把剩下的话尽数咽了回去。胤祺却只是诚恳地望着他,依旧浅笑着温声开口,还体贴地帮他把剩下那半句也补了完全:“我没说你是永定河里的王八,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这话一出,三阿哥忙转身轻咳了几声掩饰着笑意,七阿哥胤祐更是已笑得直不起身来,边上几个才刚开始启蒙的小阿哥也是一片哄笑。连一向严肃沉默的胤禛,嘴角竟也是不由得微微挑起,眼里便蔓延开些许促狭的笑意。
只要不是兄弟们不顾情分的把彼此往死里坑,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胤祺还是颇有兴趣参与的。更何况他从前世开始,就一直对这一句经典的京骂念念不忘,总想找个机会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过把瘾——谁叫他生得太过端正斯文,即使是有机会演诸如侠王十三阿哥类的角色,导演对他的定位也永远是儒雅为主风流为辅。更有甚者,往往为了迎合观众们“爱他就要虐他”的奇怪恶趣味,凡是他接的戏,十部剧里头有九部都得是隐忍憋屈挨欺负,时不时再来个拷打囚禁,吐血吐得都练出技术来了,这肆无忌惮痛快骂人的事儿,简直想都不要想。
“他是太子的伴读,索相的嫡长孙,赫舍里巴白。”
一片哄笑声里,有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进胤祺耳中。转身看去,胤禛正站在他身后,眼里淡淡的关怀之色叫他心中微暖,浅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多谢,我知道了。”
胤禛没有再多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胤祺转过头望向那个气得面色通红的少年,心里却愈发觉得迷惑不解——他昨儿可是好不容易给他那位皇阿玛搭了那么大一个台阶,叫他老人家几乎是顺着坡一路滑到东宫,跟太子尽释前嫌去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总得有点儿苦劳,可这一位太子伴读又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第一天就跳出来针对他?
“五弟好口才啊……这尚书房,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屋里头又走出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胤祺抬头望去,眼前的少年容貌英俊气质清贵,一身耀眼的明黄色冠服,上头绣着精致的四爪游蟒,负了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眼里竟也很是带了几分像模像样的威压——这也就用不着辛苦他再猜了,皇子按例是没资格穿明黄色衣裳的,也只有康熙这个惯孩子家长,居然纵容太子越礼着明黄色衣饰,本来挺好的一孩子,就叫他老人家这么活生生的给彻底惯坏了。
在前世,胤祺还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少年身上能有这样的气势。哪怕是那些被人们所戏称为“太子党”的高官巨贾的后代们,身上的气度也绝比不上眼前这一个少年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