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轻笑道:“我知道夫人每有善举,是从不要人相报的。我这般做,也并不是为了报答夫人,不过是尊仓公遗训,‘自家夫人更需自家爱护’,照着仓公他老人家留给我的那张方子,好生‘爱护’夫人罢了。”
不知为何,听到后一句爱护两个字,我忽然面上有些微微的发热,正觉得难堪。
肩头一缕青丝忽被他挽起,就听他感叹道:“四年过去了,夫人发间的香气,仍旧是那淡淡的兰香。”
我的心跳似慢了一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
他却生怕我听不明白,又絮絮道:“那年我从黑山贼的马下救了夫人,你我共乘一骑,你就坐在我胸前,包发的头巾掉了,露出鸦青色的一团圆髻来,如云如朵,隐隐有淡淡的兰花香气。”
“那香气幽幽暗暗,越发惹得人心动不已。我到底没能忍住,借着马背颠簸,偷偷拔掉了那髻上束发的石簪。风儿一吹,夫人的一头如瀑青丝便飘了我满脸,那样丝滑的触感,那样淡雅沁人的兰花香气……”
他的声音似沉浸在往事之中,带着一丝追忆怀念的味道,“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那时背心痛得厉害,若不是靠了夫人发间那一缕香气提神,只怕不等找到那间栖身的茅屋,我就在半道上晕过去了。”
铜镜里,我原本漠然无波的脸上泄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卫恒竟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来。在当时那般凶险的情境下,他不想着怎样逃命,竟还有闲心去嗅我发间的轻香,甚至如个狡童般去弄散我的长发?
“公子说笑了,您从来深沉持重,做不来那样……那样的无赖之举。”我断然否定道。
卫恒手上的动作一僵,片刻后,我才听到他声音压的极低,似是想叫人知道,又怕叫人听到般地呢喃道:“若不是遇到阿洛,我亦不知,原来我心中亦是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郎!”
他这句话,如投石入井,将我心间那口波澜不起的古井水砸得水花四起,再难将息。
可那搅乱我心之人,话一出口,却比我更是慌张,似乎做了什么极为羞耻的事一般,平日的高冷端凝荡然无存,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一阵风过处,他已从我身后消失不见。
我僵坐半晌,一点点地回过身子,看向身后,但见烛影深深,空无一人。方才的一切,不真实的如同一场梦。
如果不是那人逃走前,匆匆往我发间插了枚东西的话,我几乎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场诡异的梦境。
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卫恒才像换了个人似的。
可是我发间那枚凭空多出来的簪子,无声的提醒我,方才卫恒所做、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幻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我缓缓探手到发间,取下那枚他留下来的簪子,在烛火下看了许久,想到我初见他时的情窦初开、少女心事,忽然掌心轻颤,一滴泪落了下来。
第40章 厚颜
先前卫恒也曾跟我流露过, 早在我同他第一次定亲时, 他便已有娶我之意, 甚至还对程熙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醋意。
我初听时虽觉得惊讶,可再一细想,却是不信的。
他若是早在那时便对我动情, 前世时又为何会那样待我。这世上怎会有人, 能忍心将自己心悦之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对她甚至比对常人还不如,终日冰冷相对,一丝温颜也吝于给她。
所以任卫恒各种明示暗示, 我总是不信, 只当他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故意接近讨好我。
可是现在,我原本的坚信有些动摇了。
因为那根簪子,一枚青石所制,男子所用的粗头发簪。
当日从洛城逃离时,嫂嫂怕我容颜太好,惹人注目,将我发间钗环尽去, 满头乌发, 挽做一个男子的发髻, 拿了长兄的一枚发簪给我别在发间。
正因为这发簪是长兄的遗物, 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确是当日嫂嫂给我束发的那枚青石发簪, 卫恒他……他没有骗我。
他确是在携着我匆忙逃命间,还不忘拨下我发间的石簪,甚至将这簪子一直收在身边,藏了这么久。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耳边又回响起他那句极低的呢喃声,“若不是遇到阿洛,我亦不知,原来我心中亦是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郎!”
若非这一世,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终于肯把这簪子拿出来示人,只怕我会如前世一样,直到被他一杯毒酒赐死,也不曾知晓他曾在我们相遇之初,便以此发簪为凭,对我生了爱慕之心。
可他若那时便对我心动,又为何会在娶了我之后,对我那样视如陌路、嫌弃以待?
我心头疑问更深,却不知该如何问他要一个答案。
许是这些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直到三更天时我才朦胧睡去,次日过了辰时,方起身梳洗。
采蓝如往常一般,从妆盒里取出把青玉梳来,欲为我梳头。
这青玉梳是姨母所赠,虽然玉质更好些,但那把紫玉梳因是母亲送我的及笄礼,是以我更喜用那把紫玉梳梳头。
采蓝每日为我梳头,不会不知道我素日喜好。
我忽然想起昨夜,不由问道:“我那把紫玉梳呢?可是不见了吗?”
采蓝这才嗫嚅道:“婢子是没在妆盒里瞧见,想着许是落在哪个角落了。因见夫人心绪不佳,怕知道这梳子不见了,更增烦恼,就想先掩过去,等我和采绿再细细找过一遍,再回禀夫人。”
我心头有些发堵,闷闷地道:“不用找了,那把梳子没丢,只是……被人给拿走了。”
采蓝见我神色不虞,也没敢问是谁拿走了那把紫玉梳,轻手轻脚地替我梳好了发,如往常那般将我两侧鬓发松松挽到脑后,顶心挽一个简单的高髻,上插玉冠,虽然简单,却清爽宜人。
只是我的心情却半点也清爽不起来。堂堂五官中郎将,竟然有暗地里做贼的嗜好,先是四年前偷拿了我束发的簪子,好容易还回来,又顺手把我的紫玉梳给顺走了。
我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这紫玉梳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管他要回来的。
用过早膳,我便让采蓝、采绿二人去替我将梳子取回来,哪知她二人回来后说,“尹寺人说中郎将昨晚从夫人房里出来,便出府去找吴家兄弟饮酒夜谈,彻夜不归,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我有些无语,他这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故意躲我吗?
卫恒这一躲,直躲到二更天才回来。
我早命采绿在他书房候着,等他一回来,就给他呈上一张绢帕。我在那帕子上写了八个字:郎本君子,奈何做贼!
盼着他能见字而知耻,将我的紫玉梳交给采绿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