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大柱子年纪小,听得云山雾罩,见姐姐几次三番说到要死,哭着爬过去,“姐,你不能死。那几个坏人欺负你,我去打他们。”
一家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虽然平日友贵家的人缘不好,但大多数人还是心怀善念的,此刻见他们如此凄惨,一屋的婆子和丫鬟都跟着鼻子发酸。
黄茂惶惶然左顾右盼,好像抓住了救命的大草,急赤白脸地向大柱子道:“柱子兄弟,我们几个可没想着欺负你姐姐,你跑出去之前应该看到了,我们一直在屋外来着。”
大柱子迷惑地揉揉了眼睛,囔着鼻子翁声道:“我倒是没看到什么,就听见你们好像说什么‘俊着呢’,还说‘会服侍人才是正理儿。’”
赵大玲在心里为弟弟点了一个赞。好小子,听到的都是有用的。
小孩子的话更让人信服,没人会怀疑六岁的孩子会撒谎。时间紧迫,也肯定不是大人教的。屋里众人本来就觉得大玲子应该说的是实话,哪个女娃会拿自己的清白随便地信口开河?她又寻死觅活的交足了戏份,让大家认定了她确有冤屈。此刻大柱子歪打正着听到的几句话跟之前赵大玲说的都对上了,众人更加深信不疑,纷纷露出“果真如此”的表情,看向黄茂的神色尽是鄙夷。
黄茂急得杀鸡抹脖子地分辨,“不是说你姐俊,说的是……”
赵大玲生怕迁出长生来,连忙把话头截过去,“那你说的是花楼的姑娘吗?又或者什么旁人。对了,夫人!”赵大玲仿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还听到黄茂说什么楚馆的,说不知有什么花样,得空要带少爷们去尝尝鲜。”
背对着夫人她们,赵大玲眯起了眼睛盯着黄茂,目光中满是警告和威胁。她不愿迁出长生,但要把这个威慑放在黄茂面前。
黄茂脸上青筋直冒,脑海中千百的念头呼啸而过。对于一般的氏族来说,花楼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男人嘛,喝喝花酒最多被斥为年少荒唐。即便是柳府这样的清流,逛个花楼最多挨罚,却也不是死罪。但是若是楚馆、小/琯儿什么的被牵扯出来,那他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毕竟那种不入流的地方在世人眼里比花楼歌姬更腌臜。几经权衡后黄茂只能咬牙道:“少胡说,那是夸你大玲子俊咧!”
“咔吧”一声,翟姨娘扭断了手上寸长的指甲,上前几步扬手给了黄茂一巴掌,“黑心奴才,还敢想着带你家少爷去那种下作地方?我怎么瞎了眼让你跟在少爷跟前!”
翟姨娘扑通一声跪在夫人跟前,声泪俱下:“夫人,奴家被刁奴蒙蔽住了,求夫人做主。”
黄妈眼见大势已去,插葱一样拜倒在地上不断磕头,避重就轻道:“年轻人一时糊涂,冲撞了玲子姑娘,求夫人看在我们娘俩为府上效力多年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
又转过来冲着友贵家的和赵大玲磕头,“他赵婶、玲子姑娘,那混小子做了错事儿,老奴替他给你们赔不是了。你们大人大量,饶过他这一回……”磕完头又拼命冲黄茂使眼色。
黄茂反应过来也冲着赵大玲磕头,“玲子妹妹,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才起了歹念。让妹妹名声受损,我是悔不当初,我愿意明媒正娶,娶妹妹做正经八百的娘子,今后一定敬着妹妹,求妹妹饶了我这一次。”
赵大玲厌弃地退后一步,黄茂他们几个侮辱长生,差点儿把他打死,又岂是一个“对不起”就可以原谅的。
黄妈窥着赵大玲的脸色,“玲子姑娘,只要你一句话,我让这小子今后给你做牛做马,我们一家子当你是菩萨一样地供着。”
呸,赵大玲暗地啐了一口,嫁给黄茂她还不如死了再穿一回呢。她转向夫人,“夫人,您刚才也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奴婢不知道有哪门子的规矩可以就这样囫囵着生米煮成熟饭的。奴婢向您和诸位表个心志,我赵大玲即便终生不嫁也绝不嫁给这等卑鄙小人。若是有人逼我,奴婢还是那句话,大不了就是个死,奴婢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
夫人挥手,“起来吧,咱们柳府一向家规严谨赏罚分明,再说世上哪有要苦主去死的道理。”她向下看着跪在她面前嘤嘤哭泣的翟姨娘,心里万分的痛快!翟姨娘仗着自己有两个年长的儿子,公然挑衅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终于得了这个机会斩断了她的臂膀,又让她大丢了颜面,还可以在老爷面前斥责翟姨娘教子无法,二少爷和三少爷在下人唆使下流连花楼。这可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儿。一想到一向自命清高的老爷知道这事儿后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夫人就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这会儿夫人又觉出那个大儿媳阮明君的好处来,将门之女,驭夫有术啊!有那样的媳妇看着,大少爷肯定是没胆量去花楼喝什么花酒的。
至于黄茂一干人等,当然不能轻饶,夫人对他带着二少爷三少爷出去鬼混无所谓,但是言语上辱及她的女儿确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的。这要是传将出去,御史府里小厮随意妄论待字闺中的小姐,那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最近正要给二小姐柳惜慈议亲挑选婆家呢,若是这当口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哪个好人家还敢登门。
“来人。”夫人端坐在椅子上,高高地仰起头,“把黄茂他们几个拉下去各打五十板子,然后轰出府去,永远不许他们踏入柳府一步。至于黄妈,”夫人沉吟了一下,“年纪大了,就送到南郊的庄子上养起来吧,也不用进府门了。”
黄妈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五十板子下去不死也得残,出了柳府,她的宝贝儿子就什么都不是了。而南郊的庄子,是所有庄子最穷最贫瘠的一个,去了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儿。
黄茂几个大声求饶,被下人拖了下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一五一十打板子的声音和声嘶力竭的哀嚎。
夫人目色一寒,向着众人道:“今儿的事儿就到这儿了,要是让我听到府里人嚼舌根子,累及御史府清誉和少爷小姐的名声,我决不轻饶。”
众人都道不敢。夫人垂着眼睛看着一直跪在地上的翟姨娘,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看到翟姨娘头上的金闹娥颤颤地缀在发髻间,仿佛此刻翟姨娘惴惴不安的心境。夫人呼出一口气,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你呀,就是耳根子软,经不住下人几句好话,自己给他们当枪使不说,还差点儿害了两位哥儿。虽然你是老爷跟前的老人儿了,又有两个儿子,但是我主持着这个府里的大小事务,就得做到赏罚分明不是。就罚你一年的例钱,再禁足半年吧。回头老爷那里我会跟他说的。”
翟姨娘咬断银牙,也只能面上恭敬地从牙缝里挤出“谢夫人!”几个字。
夫人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一扭头看见了赵大玲,觉得她顺眼了许多,至于推她闺女一个屁股蹲儿的事儿也不那么在意了。夫人不禁放缓了声音,“赵大玲,这府里人多,难免有几个心思不纯,人品败坏的。你今日虽然受辱,但也算是为府里除了几个祸害。”她吩咐跟前的琉璃,“去库里拿匹料子赏给她,天冷了,让她们娘儿几个做几件厚实衣裳。”又嘱咐马管家,“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既然在外院的厨房,你就多照看着吧。”
马管家恭敬应了,这才领着友贵家的一干人等退出了花厅。
赵大玲担心长生的伤势,一路紧跑回到外院。进了柴房,眼前的景象让赵大玲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长生面朝下趴在地上,依旧是他们离开时的姿势,身上胡乱搭着赵大玲盖上去的棉被,但身下已经聚集了一滩鲜血,连厚实的棉被都隐隐沁出血色来。他面色惨白,形状美好的嘴唇也是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就像是一个了无生气的布偶。
☆、第17章 难言的屈辱
马管家从门口伸头向里看也吓了一跳,生怕这时候死个人惊动了夫人会怪罪下来,赶上前伸手到长生鼻下试了试,惊叹道:“呦,这孩子还活着呢!命可真大!”
友贵家的鼻孔出气,“您知道是个要死的孩子还往我这儿送,打量我这儿是医所呢!我这做饭的地界还得兼管着救死扶伤不成!我是要个能劈柴送饭的小厮,不是要个一脚踏进棺材的废物。”
马管家有些讪讪,“柱子他娘,今天幸亏是这孩子救了你家大玲子不是。要不是他拼死抱着黄茂那畜生的腿,你家大玲子还指不定出啥事儿咧,你这会儿哭都来不及!”
友贵家的想想也是,“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不枉我们娘儿几个这些天救治他。”
马管家点头称是,“您这是好心有好报呐。看这孩子伤得挺厉害,待会我让小厮去找个郎中给他看看吧。花多少银子从外府的账房里支。”
众人散去。黄妈几个被撵出府,但府里的日子还得照旧过。友贵家的骂骂咧咧地张罗饭,你们家是遇上事儿了,可这府里好几十口子还等着吃饭呢。
赵大玲和大柱子把长生搬回铺板上,赵大玲让大柱子打了盆温水,轻轻蘸去长生身上的血渍。他身上原本的鞭伤刚刚结痂,此刻又都裂开了,身上更是多了很多新伤。一身的伤痕累叠,惨不忍睹。
不一会儿,小厮果真领过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郎中。赵大玲不方便进屋帮忙,只能站在门外看着郎中一通施针用药,包扎伤口,又重新固定了长生的断腿,最后交给随行小厮一副草药方子才出了柴房。
赵大玲见那郎中诊治当中频频蹙眉,便站在门口轻声问那郎中,“还劳烦您说说,他的伤势如何,何时能痊愈?
郎中也是叹了口气,手捻长须道:“这后生伤势过重,又反复多次,能撑到此刻已是常人所难。好在他尚且年轻,身体根基又好,好生将养着,过了明年夏天倒也能恢复个十之*。只是他忧思过重,气结于胸,长此以往恐难享常人之寿啊!”
赵大玲默然,身体上再严重的伤痕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好转,而内心的创伤又如何医治呢?长生那样的人,肉/体上的痛楚他可以咬牙忍耐,只怕他心中的伤痛要远胜过任何的鞭伤断骨之痛吧。
赵大玲谢过郎中。小厮引郎中去外院账房支取诊费,并拿着方子到外面的药房抓药。赵大玲转身回到了柴房,屋里光线昏暗,只在一面墙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透气孔,此刻阳光从那里照射进来,光束正好打在长生的脸上,照得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他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是微不可查的,长长的睫毛羽扇一样覆盖在眼帘上,在下眼睑的地方投下一小片浅黛色的阴影。虽然身处破旧杂乱的柴房,身上不过盖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但是赵大玲觉得他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干净。满身的伤痕、落魄的境遇都掩盖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水晶一样剔透的光芒。
赵大玲放轻脚步来到他身旁,伸手替他掖好了被角,又用手背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谢天谢地,他没有发烧。简单的动作惊动了长生,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都汇聚在他眼中。
赵大玲知道他失血过多,肯定口渴,便端起地上的一碗水柔声道:“喝点儿水吧!”
长生嘶哑着声音问:“他们没有再难为你吧!”
赵大玲怔了一下,没想到他醒过来第一句是问的这个。到目前为止,长生只说过两句话,却都是为了她。
赵大玲笑笑道:“没有,我好着呢。夫人处置了黄茂他们几个,打了板子撵出府了。你好好养伤吧,我刚问了郎中,他说你底子好,好生修养着过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